姜夕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那十几米的路,来到他面前的。她避免去看他凸起的肚子,正如他避免去看她脖子上纵横的皱纹。
&ldo;你怎么来了?&rdo;姜夕说。
&ldo;这里有一个商业机构邀请我来做讲座,我就来了,刚好在报纸上看到你个展的消息。&rdo;林满说。
&ldo;看起来你还挺忙的。&rdo;姜夕笑道。
&ldo;还不赖。&rdo;林满说。
成功的反面并不是失败,不是突如其来的空虚,而是提供给你一种还不赖的生活。差不多的繁忙程度,差不多的生活形态,差不多的高朋满座。只不过,日复一日的生活渐渐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和你厮混的人也越来越模糊和不体面。仿佛是泳池的水被慢慢抽干,最后只剩下池底枯黄的落叶。
起初,你毫无察觉;后来,你假装没有察觉;最后,你接受自己已经沦为二流的事实。
林满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繁忙的日程,眼神却释放出求救的信号:救救我,不要让我和池底落叶一起被冲走!
姜夕胸中无数情感猝不及防地涌上来。林满看出她快要哭出来,赶紧转移话题,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钻戒,笑道:&ldo;这么大的钻石,是个商人?&rdo;
姜夕被他话里的嘲讽刺伤了,冷冷地说:&ldo;是个作家。&rdo;
她强迫自己回忆乔意的好处。乔意也看她的画,但从来不像林满一样直率地评论,从来都报以无差别的惊喜,像是一个别无所求的退休老人,每天早上去阳台上看自己在世上唯一留恋的几盆土,无论开出什么花来,都觉得很神奇。乔意对待她,就像对待一盆脆弱的盆栽。
林满说:&ldo;怎么这么不接受教训,又找了一个艺术家?&rdo;
姜夕下意识地转动着指上的戒指,说:&ldo;如果一个女人,不幸和一个艺术家恋爱过,就很难再和一个普通人在一起了。&rdo;
她说的是实话,她也尝试着和商人、医生交往,但结果总是失败。
&ldo;你呢?你的孩子大学毕业了吧?&rdo;姜夕问道。
林满眼角堆满温柔的皱纹,笑道:&ldo;我都快当爷爷了……我离婚了。我前妻再嫁,去美国了。&rdo;
姜夕很震惊,当年和林满在一起时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狂喜,一切的碎片,一切的斑斓又扑面而来。
她笑着做出遗憾的样子来:&ldo;怎么我没赶上呢?如果我当年没有那么疯就好了。&rdo;她犹豫了一下,问道,&ldo;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为我离婚?&rdo;
林满大笑起来,笑声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说:&ldo;当然了。&rdo;他叹了一口气,像看一个孩子一样看着她,又说了一遍,&ldo;当然了。&rdo;
他看着她,笑着说:&ldo;我走了。&rdo;就像过去,他离开她的画室之前日常的道别。宣布了好几遍要走,脚却迟迟不动。
姜夕内心生出一丝疼痛:别那么快就走!时间还没到!
她看着他的脸,想要把他的脸牢牢地记住,甚至充斥她的整个回忆。她想把童年、青春全部忘却,让其他男人的脸、其他男人的身体都逐渐被记忆之海浸泡溶解,最终仅仅是他们的只言片语浮在内心的虚空中。然后,只剩下她和林满之间的回忆,让愤怒和怨恨消失,只剩下至今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