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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死后才画押!”楚翊用手轻抚墙上的指印,又拧眉回想口供上的,豁然开朗:“人死之后,半个时辰内就会出现尸僵,皮肉变硬,所以纹路的边缘清晰。”
他侧目打量叶星辞,眼中溢满赞许和喜爱:“真聪明,你怎么想到的?”
“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世宗皇帝晏驾后,太监挪动他的遗体,我注意到他的胳膊变得很僵硬,手指都没法打弯。”
楚翊不以为意,道:“你发现的这些,告御状申冤时很重要。刑部也有口供的存档,一查便知。”
叶星辞推测:“我猜,是当时负责办案的人,对先前的口供内容不满意,改为更完善没有漏洞的。可那时候,人已经没了。或者,是孙家父子宁死不屈,没拿到合适的口供,只好胡编。等编好了,才发现人已经重伤不治。”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不禁毛骨悚然。狼心狗肺的官吏,心比狱里的石头更冷,抓着被重刑折磨死的孙家父子的手指,在一张张口供上画押,间或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
朗朗乾坤,烈日罩背,叶星辞却冒了一身冷汗。他走在楚翊身边,凄凉地开口:“一切的灾厄,只因家中有十顷好田,被杨氏宗亲看上。偏偏富裕而仁善,若做了横行乡里的恶霸,或许不会遭此一劫。善良,有错吗?”
“没错,但善人必须要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见少不更事的美人陷入迷惘,楚翊慢慢用手搂住人家的肩膀,犹如贴心大哥哥,“孙员外不该带着儿子,登门和那个杨榛的远房侄子理论。我没说他错,只是说不该。恶人之门,是万万不能进的。他想讲理,可是门里没有道理和底线。进去了,就是黄泥掉裤裆。”
叶星辞因楚翊的话而出神,半晌才瞥向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你手干啥呢,没地方放吗?”
“抱歉。”楚翊红了耳朵,讪讪地撤回了手。
“放着吧。”叶星辞噘着嘴嘟囔,“反正,反正也不耽误走路。”
楚翊小心翼翼地,再次搂住他的肩膀。
街上喧嚷,孩童举着风车和糖人欢呼跑过,卤货在大锅里翻腾起热气。他们沉默地走在一起,两颗跃动的心越贴越近,忽而跳动为同一频率。这一刻,世界倏而沉寂,只有砰砰声在耳膜鼓动。
随后的婆家人陈为和罗雨,交换了一个欣悦的眼神。惬意地抱起手臂,想象着公主嫁入宁王府时的热闹盛景。
再后面的娘家人于章远和宋卓,五官扭曲,忧心忡忡,又同时捂住嘴扑哧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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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深树里,晚风荡珠帘。银河斜倾,繁星如洒。翠屏府衙的后花园梧叶沙沙,如同秋夜的呓语,冤魂的哀诉。
珠帘轻掀,衣着妍丽的美婢款款而来,手捧佳肴。熊掌,鹿筋,鱼胶,鱼唇……还有极为珍稀的石耳。那是一种生长在悬崖峭壁的潮湿石缝中的山珍,产量稀少,极难采摘。据说每采一斤,摔死一人。
听闻贵胄驾临,全府六县的知县齐聚一堂。杨知府备下最好的食材,从城里最好的酒楼,请来最好的师傅掌勺。
桌上还有几盅河豚,由二十年烹饪经验的师傅操刀去毒。楚翊小声告诉未来老婆和四舅,千万别吃,因为他听说厨师的爹就是吃河豚中毒身亡。
他还打趣:要是席上这些当官的吃死了,自己可以发挥特殊才能,当场开始操办白事,无缝衔接。
叶星辞心情不好,只是苦笑一下。
楚翊明说不要过于铺张,可显然,杨知府是反着听的,当成客气。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筵席,和言笑晏晏、口吐珠玑的众官吏,落在身旁讷然呆坐的“公主”身上。
“怎么不吃?这东西很稀有,尝尝。”楚翊夹了一筷子石耳,放在“公主”盘中,又给另一侧的四舅夹菜。四舅倒是和几个县太爷很聊得来,他跟谁都能聊到一起去,哪怕是村口老头儿。
“我挺饿的,但不想吃。”叶星辞吃了一块石耳,眼前闪过孙小姐捧着破碗喝汤的情景。
玉盘珍馐,其下垫着森森白骨。
觥筹交错,杯中酒是累累血债。
丝竹之声,是冤魂在幽幽哀诉。
“陈公子比我还小一岁,可他的承受能力比我强多了。”叶星辞看着谈笑风生的陈为,“我心里一直不舒服。”
楚翊解释:“我其他舅舅全都夭折了,四舅几岁时,我外公外婆先后病故,所以没人照顾他。母妃雇了几个人,他们也不敢管他,放任他天天逃学,在市井间厮混长大。不像你,一直在宫里,涉世不深。”
“对了,那些县官是不是给你送礼了,你收了?”叶星辞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严肃,像品行端正的贤妻在质问应酬归来的丈夫。
“放心,没收。”楚翊温柔一笑,“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我心里有数。兄长的钱可以收,外官的钱不能收,会授人以柄。”
亭外一池月色,与宴席的灯火、盛着葡萄酒的银杯交相辉映,和乐融融。热络的氛围中,众人开始行“飞花令”。
楚翊觉察到,身边的小宫女明显紧张起来,始终垂眸盯着盘子。她自幼陪在公主身边,从识字情况和言谈来看,应该读过不少书,但也许是半睡半读。那句“铁锅炖大鹅,鹅翅馋我”,令楚翊震撼至今。
在座的官吏都是进士出身,最次也是举人,她当然紧张。
第一轮以“秋”为题,每人背诵一句带有“秋”的诗句,“秋”字须落在该人行令顺序的位置。第一个行令,“秋”便要在第一字,以此类推。等第八人行令,“秋”便又回到第一字。周而复始,直到有人卡壳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