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郁素说她也是年过不惑的人,可看着就像三十出头。闻萤这桌是最后散场的,她盯着潘蕴慈送走一桌桌的客人,面目真挚,好像与每一位都结了八拜之交。可怕的精力,举手投足竟寻不出一丝倦乏。郁素也注意到,小声说:“她就是这个样子,连我妈都没这么热心。”结伴离开时,闻萤让潘蕴慈叫住。等郁素和其他人走远了,她浅笑端方:“闻小姐是和我儿子好上了吧?”好上了。多微妙的用词。闻萤还在细细揣摩,潘蕴慈又说:“委屈你了,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谈恋爱的。”有那么一刹那,闻萤几乎把她和林谨承的长相重叠。拥有同样光焰照人的面孔,说出的话也同样残忍。她说:“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以前也住在小街?”潘蕴慈自幼家贫,在小街出生成长,十七岁那年被一帮混混调戏,是林肇言救了她。他并非偶然路过,而是替弟弟林肇伦来还伞。那时的林肇言已在本地富甲一方,相识之后,他资助潘蕴慈念书,替她家里还债。可惜他们之间没能发展为纯粹的报恩故事,后来林肇言强占了她。潘蕴慈大学毕业那年,她生下林谨承。要说和林肇言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对现在的潘蕴慈造成的影响,必然是锻炼了交际花的功力。当时林肇言的生意版图不断扩大,周旋各种人情往来,愈发需要能人助他打通关节。于是他想到了潘蕴慈。“作品。”“诶?”“我是他的作品。”潘蕴慈低头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横生一股不良少女的痞气。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闻萤一看就确信,林谨承真是她生的。但闻萤不懂她的意思,便冒昧询问:“什么叫作品?”“将我按他心中的模样打磨,完全听从他的命令。”“这……这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做得到?闻萤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酒吧还未打烊,但灯光已经暗下去,潘蕴慈的脸罩在一团淡蓝色烟里,满是含而不露的风情。她说:“控制人的那一套,给你洗脑,贬低你的自尊。我那时在电视台上班,多少算个小有名气的主持人,所以他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就开始带我参加各种饭局,让我陪人。”如此惊悚的内容,她如此言语轻巧,闻萤震慑住,不知该怎么接话。潘蕴慈倒是笑了:“不过我命好,碰到我现在的先生,是他救了我。嫁给他以后,他什么都不要我做,连带小孩都不要我操心,快被他惯成一个废人了。”难怪她有那么多富余的精力操持别人的婚礼。“可是……”闻萤迟疑片刻,一鼓作气地说,“可是你既然那么有空,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你现在看我很轻松,那是因为过去十多年了。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爸爸对我做的事,曾经抑郁了很久,好几次想要自杀,自身都难保。而且他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让我很害怕。”“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随便把别人锁在幼儿园的储藏柜一整晚,和他爸爸很像,没什么同理心。”潘蕴慈手伸到栏杆外,掸了掸烟灰,“我那时快到了崩溃边缘,就没有带他离开。你可以说我很自私,我承认。”“那你为什么不报警?”“没有证据啊,报了警,凭我一面之词扳不倒他。”“唉。”“闻小姐,找你确实出于我的私心。这么多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我是对不起他,所以在情况缓和后,暗中关注他,希望可以做些什么。”远近的灯光都灭了,夜色下,四周一片寂静,只剩海浪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闻萤兜着心事,闷闷地说:“那你为什么说他不会恋爱?”“他和他爸爸很像,渴望主导一切,不会将自己放置一段受约束的关系中。”“但林谨承好像很讨厌他。”“是,他以前就不听话,经常忤逆他爸爸。可是共同生活久了,难免带上对方的习惯。”潘蕴慈落寞地笑,“你让我现在再找他母子团圆,他不肯的,我也没脸这么做。但我到底也是千难万险地生下他,还是希望他有好的生活。”闻萤低头不语。从潘蕴慈的人,到她说的话,一切都超乎闻萤的想象。需要时间消化。潘蕴慈默默抽尽剩下的烟,声音突然冷下来:“知道为什么我和林肇言离婚后,他就一蹶不振吗?外界居然还盛传他对我旧情不忘,可笑。林肇言太自大了,他根本不爱我,只是不能容忍辛苦打造的作品被别人抢走,这对他是莫大的打击。”“潘小姐。”闻萤打断她。不想叫她阿姨,也不想抱着什么未来婆婆的期待,她礼尚往来地喊回去。这一声叫潘蕴慈眉梢微挑,看她不卑不亢的样子,神色透着些赞赏。闻萤说:“他现在全力以赴,想要从叔叔手上夺回鸿海,你能帮忙吗?”码头闻萤初中才来小街,五年多的时间搬了三次家。还记得那些发黑的陡峭楼梯,光照欠缺的房间如同洞穴。赵姝萍喜怒不定,不过有她在,住过的地方姑且都算做家。晚上闭了眼躺下,发霉的气味充斥鼻腔,闻萤常常恍惚自己变成了一株孢子植物。她刚来的时候也打过架,来寻衅的恰好不是混帮派的人,于是豁出命去亮出爪子和牙齿。总要让人忌惮,明白欺负她也得付出代价。那一战之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闻萤获得了安宁。即使后来免不了再有交集,也上升不到动手的高度。而潘蕴慈的方法就简单多了,她迅速认了哥哥,给自己找到靠山。林肇伦就是那位哥哥的同学,三不五时地来找她,到小街,到学校。他们相识好几年,却止于聊天和做题。林肇伦那时成绩优异,是全校公认的学霸,正在办理留学手续。不过对长相自卑,他人很腼腆。因为幼时出天花在脸上留下了凹陷疤痕,个子也不高。得知他要出国,潘蕴慈送了一把伞。然而林肇伦走的那天,让哥哥把伞退回去了。潘蕴慈猜想,大概伞的寓意不好,他以为这是要散的意思。所以他不知道伞里夹了一封信,诉说了她的决心。当时她爸爸欠了一屁股债,家徒四壁,那还是家里唯一一把伞。后来她嫁给林肇言,多少也有赌气的成分。哪怕到了今天,潘蕴慈提起林肇伦,上扬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嘲弄:“他是谦谦君子嘛,可惜要脸的就是赢不了不要脸的。”“那林谨承知道吗?”这些上一辈的事情。“不知道吧,林肇言不会告诉他。”离开酒吧,潘蕴慈送闻萤回酒店房间,途中聊起小街,两人都惊叹那地方好像永远都不会变。获悉她也认识包家,闻萤突然理解了上次包曼盈带人来餐厅吃饭时,口中那句“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还多”。不甘心。明明陪在林谨承身边的人是她,凭什么他的一切,她总是最后才知情。闻萤仿佛置身棋局,里面各人存有各人的心思,自己是最被动的那个。于是旁敲侧击地详问林谨承的过去,拼图一样尝试凑齐她缺席的时光。不远处的栈桥像一截枯木,漂浮暗夜的海面。她们各自抱紧手臂,走在狂乱的风里。告别的时候,闻萤问:“可如果潘小姐希望我帮助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不担心我退缩吗?”“那你就退缩吧。”潘蕴慈撑着腮笑了:“我肯定愿意有人无条件付出,给予他没得到的,所以想你多了解他。要是你害怕了,不想了解,那你就当体谅一个旧伤复发的女人疯言疯语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