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王手中持着只蜡封的密信,这是从京都发来的,上头盖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这当口上,他火急火燎地把这封信递送到南边来,里头装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眼下自身难保,自个都是旁人瓮中鳖,哪里还能把手伸到京都里去?
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么居高临下,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不是大罗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随时做好踏错一步,便会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准备,谢时观从来对权势不强求,对死生也很看得开,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便也当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觉。
只不过倘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谢时观都不会认。
这回算是他倒霉,殿下早知这金陵城是缪家地界,他们若绕条远路,也并非就绕不开了,只是谢时观没想到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这是完全撕破脸面,非要同他争个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朝野里乱起来了,缪党才敢这么不顾死活地对他出手。
就算他们此番绕路而行,缪党的人也必定会追来,意图将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时天将明未明,远处连绵山线之后隐约能窥见几分天光。
谢时观登上半山,山上风过云不动,只隐隐约约地飘下了几粒细雪,绒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这恍惚之间,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独感。
山下的金陵城灯花已熄,繁华寂灭,剥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带、华冠丽服,原来他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个人。
他能轻描淡写地安置好旁人的归宿,却独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谢时观的眉眼之间忽然泛起了一点笑意,在那晦暗难行的山路上显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缪党怎么可能只派了一个人来?
谢时观迅速回身,腰际长剑随即出鞘半寸,可随着那个单薄的黑色轮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却徒然一松,像个傻子般怔楞着看向那人。
远处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哑巴身上拢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正坚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来。
这还是谢时观人生头一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讽,那些戏谑与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来,哪怕是一星半点。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里对视着,谢时观看见他的眼角是红的,身上衣襟也乱着,沾上了一点尘灰:“你……”
启唇的那一刻,殿下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你怎么来的?”
那奶娘胆儿小,见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间的那只铜簪丢到他手边去,沈却拼了命地磨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到她怀里看了思来一眼,随即便跳车而逃。
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细沙上滚了几圈,沈却顾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这边追来。
可这些委屈在这哑巴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只是抬手,缓缓地:“走来的。”
“属下要同殿下一道……”还是那句话,那个眼神。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一把将他拉过去,抱了个满怀:“你怎么这么笨,还不肯从命,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里躲一躲么?”
心头那阵柔软劲过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处伤,外头罩着宽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摆,果见那亵绊沾了些血迹,想是那处才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为了追上他,这哑巴想必是一路跑着来的,这山路泥泞难行,他拖着一条伤腿,怎么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