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着,似有所悟,不住地点着头。他怔怔地站立着,认真咀嚼着这番话的含义,不由自主地转过脸去,倾听着那远去的车马声,陷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这少年叫李斯,字通古,来自上蔡乡间。他门第低微,祖祖辈辈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的祖父曾在上蔡城中一家私营的漆器作坊里为人佣作,制造杯、卮、盒、盘等生活用具,挣点佣金养家糊口。李斯听父亲说过,祖父的手艺不错,不仅擅长设计制作漆器、竹胎,而且有很高的漆绘本领,可以在漆器上绘制出许多精美的图案和纹饰。当年他曾与其他工匠一起制作了一件漆衣箱,黑漆箱上朱绘着凤、鹿、蛇、蛭等几十个动物图案,形象生动而逼真。这件漆器后来被送到官府,作坊主人因此得到重赏。但漆器的真正制作者却没有得到分文好处,祖父深感不平,一气之下还归乡里,发誓再不干这种受气的活计。
李斯的父亲是个小商贩,经营自家织的席子和麻鞋,小本小利,小出小进。李斯的父亲和他祖父却性格相反,他逆来顺受,无冻馁之苦就心满意足。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怨无悔。在他看来,贫富都是命中注定,平民百姓吃苦受罪是上天和神灵的安排。人不能违背和改变自己的命运,命中一尺,难求一丈,有福的享福,有罪的受罪。
父亲常常把这些看法讲给李斯听。他从不指望李斯能有什么作为,以为平民子弟就像屋檐下的燕雀一样永远飞不高。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让李斯学会编席织履,学会像他那样到市上去叫卖,以便将来能有口饭吃。
对于这些说教,李斯一点也听不进去。他觉得,像父亲这样生活虽然没有什么风险,也不必过于操心费力,但也太平常、太卑下了。就这样活一辈子,岂不是空掷了大好光阴,虚度了宝贵的年华?
相比之下,他倒很赞赏祖父那种耿直火暴的脾气,甚至觉得父亲有些窝囊愚钝。但他又感到,祖父不甘受辱,也只是激愤一时而已,拂袖而去的结果虽然出了一口闷气,却也因此丢了生计,吃亏的还是自己,作坊主没有任何损失。李斯曾经想过,要是他,一定要采取与祖父相反的做法:尽力去亲近、投靠作坊主,努力去争取他的信任,条件成熟时便取而代之。然后,再制作出比那漆木箱精美十倍的漆器,献给官府,甚至献给宫廷,以博得更多的赏赐,求取更好的前程。
当然,李斯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他的祖父和父亲,他怕二老生气,骂他不自量力,违逆长辈。表面上,他仍然言听计从地追随着他的父亲,用心地向父亲学习编席织履,也时常跟父亲担着席子和麻履到市上去叫卖。但是,每当他看到父亲用近于乞求的口吻向行人推销自己的产品,或受到管理市场的小吏厉声训斥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他发誓,等自己长大了,决不做这种低三下四、受人白眼、收入微薄的事,他要像市场小吏那样专门管别人,决不忍气吞声地受别人管。他更幻想着离开乡间,到城里去闯荡一番,见识见识那梦幻中的天地……
现在,李斯来到上蔡城中可算是如愿以偿。他是第一次来上蔡。他说服父亲的理由是:看一看城里市场行情,以便在适当的机会将席子和麻履运到城里来卖,多赚些钱。父亲起初不太放心,怕儿子走失了或出什么差错,后经李斯一再恳求,这才给他带上一些铜贝和干粮,让他上路了。
李斯在上蔡城中举目无亲。但他却不感到孤独无援,倒像是出了笼的小鸟飞翔在广阔的天空,心情豁然开朗。他被上蔡城的繁华深深吸引了,他贪婪地欣赏着城中的一切,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在地广人多的楚国,上蔡称得上是一个较大的城邑。它是上蔡郡的郡城,而上蔡郡在诸郡中又是大郡。它虽不像旧都郢城那样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鲜而暮衣弊,但就建筑规模和城内人口而言,当是一般郡城难以比拟的。它早已超过了&ot;城无过三百丈,人无过三千家&ot;的旧礼制规定,甚至比得上早年诸侯国的国都。
上蔡城的工商业也堪称发达。和某些大城一样,上蔡城内也设有固定的商业区&ot;市&ot;。市的四周有墙垣围绕,将整个市场围成方形。市场的围墙开有市门以供出入,三方设门,每面三开。市场内,众多的商肆按出售商品的种类集中排列,整齐有序。市内设有称作&ot;廛&ot;的仓库,那是专供商贾们用的。他们为了等待良机出售货物,谋取更大的利益,需要贮存大批货物,廛的设立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当然,存贮货物时他们必须缴纳一定的费用。
市内的商品种类是比较丰富的。有木材、竹竿、皮革、铜、铁等生产原料,也有农具等生产工具。更多的是日常用品,有绔、袍、衣、裘等衣物,有谷物、牛羊、果菜、水产、调料,还有很多熟食出售。陈列出售的商品都用标签注明价格,以表明童叟无欺。据说,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了。
置身在繁华的城区,李斯有些眼花缭乱。他东看看,西瞅瞅,仿佛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前所未见。他甚至忘记了饥渴,忘记了困乏。他心里在想,将来若能住在城里,就是露宿街头也心甘情愿。对于那些穿着整齐、策马乘车的城中富人,他更是羡慕有加。心想,像人家这样才算是没白来到世上一遭,这才是人的生活!父辈们整日吃糙米,穿布衣,没日没夜地劳作,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