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风低咽,将大梁帝王的声音传得很远,群臣列阵,百余双眼睛聚拢天地坛时,穹顶遥遥传来了海东青的唳叫。
祭台四下旌旗翻飞,长烟缭乱之间?,阴蔽住仪灵空洞的眼。
她身侧躺着那只毛色鲜艳的赤狐。
十余位巫女童男着的是白底金丝红绣的衣裳,炬火高?举燃烧之间?,长香已然聚起了丝缕白烟,沉沉袅袅地覆满天地坛祭场。
沉默。
隆安帝年纪渐长之后,祭天典仪便办得?愈发?隆重?起来,起先不过按大梁律例做做样子,后来逐步增设许多仪式,现?甚至部分效仿先秦遗风,破有?几分荒唐意味。
郁濯的视线落到天地坛祭台乾卦位,那?处遥遥对应着大梁西北境的允西三州,早被他差人借着祭品摆放之时动了手脚。
一旦炬火燎过,硝石碎星炸响,便是天有?异相,昨日兔血逶迤,同在此方位。
周鹤鸣的海东青,还阴差阳错替他收了尾。
郁濯回神,同在场的百余双眼睛一齐聚过去,玉奇自?腰间?抽出一把长剑来,其上佩玉清泠泠碰撞。
鼓起,歌响。
“吉日兮良辰,穆将愉兮上皇。[1]”
古老的颂歌自?巫女童男口中?发?出,玉奇手中?长剑舞了起来,剑端划过贡火与?祭品时,带起一点淋漓诡色。
这所谓吉祥的日子飘着瑞雪,周鹤鸣立在群臣里,俊俏眉眼凝在一起,遥望祭台之上,内心?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思绪。
人祭。
方才?那?一幕,他只觉喉中?粗粝滚烫。
人,失去了人的尊严,死?物一般摊在祭台上。
……不该是这样。
惶惶间?他倏忽想到——周家,为着什么而守北境?
自?他记事起,周振秋便已经是镇北候,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战火似乎总也烧不尽,凛冬厚雪也遮蔽不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休战期时他骑在父亲的肩头,听他哼唱青州的小调。
北境苍茫的长风带着草籽和细沙,卷着天地间?的沉沉暮色,周振秋反手递给他一只草茎编做的蚂蚱,说:“玩一会儿,你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
周鹤鸣点点头,将草蚂蚱的腿扯得?松散时他问?父亲:“爹,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周振秋托起他的屁股,问?:“你每天最期待做什么?”
“白天同兄长、谢韫和慎之待在一处,晚上回家时可以见到爹娘。”幼童将脑袋伏在父亲宽阔的背上,小声补充道?,“还喜欢城东铺子里的糕点。”
周振秋点点头:“是了,你所期待的这一切,正是方才?问?题的答案。”
老镇北候将幼子从背上放下来,牵着他的手,指向?连绵起伏的白鼎山,这里只有?零星的牧羊人,羊群缓缓移动在草原上,像是穹顶坠落的软云。
这手又牵着周鹤鸣转了向?,两人视线随着缱绻长风一同遥遥去往青州城内,此刻天幕已有?星子,群星落下,汇聚成千户灯火。
镇北军的骨血,浇铸成大梁北境的海晏河清。
周振秋说:“战争,本就是为了守护无数人的期待和寻常。”
周鹤鸣似懂非懂地点头,从那?时起便已朦胧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应当像人一样活着,拥有?人的尊严和渴望。
*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低吟的曲调流淌在天地坛祭场,有?侍者将浊酒泼洒入高?烛烛芯,玉奇的白袍翻飞在冲天焰色里,好似即将被吞噬殆尽,却又分明是不染纤尘、赤足琉璃瞳的大梁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