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敢?”隆安帝微眯起眼,拨弄着珊瑚珠串继续道,“你?的意思?是,云州盗粮、允西藏灾,桩桩件件均是张兆那厮一人所为?朕倒还未老糊涂到那个份上!”
“经纶,你?须得?知道——兄弟阋墙,骨肉相残,都是朕最不愿意瞧见的事?情。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学到的东西应该不少,怎的半分不体谅朕的苦心?修齐这?孩子志不在朝堂,慧英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你?欲同他们作比,你?要比什么,你?又怕什么?朕虽年老体衰,可?这?脑子还很?清醒,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在寒朕的心。”
赵经纶伏跪中闭上了?眼,直直道:“儿子知错,愧对父亲的良苦用心。”
“你?既知错,这?便不是什么大事?。父子之间,岂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隆安帝忽然缓下语气,唤人起来站到自己身边,又拍着赵经纶的肩膀温声道,“周鹤鸣领兵去允西剿匪,都指挥使司中又有诸多?人下狱,煊都近日亏空,年节将至,你?须得?格外留心城中诸事?。”
赵经纶领完命,管膳的太监方才进来跪禀,隆安帝便留下他一道吃饭,桌上执筷时,赵经纶抬眼,瞧见了?殿上书写着“敬天法祖”的匾额,忽尔觉得?陌生。
他方才意识到——距离上次同这?位大梁的帝王一起用膳,竟然已经过去半年了?。
而?他那位多?年未曾于?团年之外一同吃过饭的弟弟,此刻应该已经到了?豫州。
***
豫州知州郑焕近些日子均忙于?赈灾,朝廷那边总算差了?人来,他是知道的,可?知道也并无闲暇亲自去迎——豫州城里饥民整宿的哀鸣叫他辗转难眠,这?次大抵又只是治标不治本。
蝗灾伊始他便往煊都一封封递着诉请的折子,可?始终没能等来回应,早不指望了?,这?迟来的援助凿不碎他冷掉的心。
傍晚差师爷去清点州府粮仓余粮后,郑焕叫厨子随便做了?点小菜,在暮色里同夫人一起匆匆吃罢,搁筷时忽然叹一口气:“据说?崇州的流寇散匪已然汇聚成股,灾年动荡之中,其已然威胁到崇州官府衙门,这?把火千万不可?烧到豫州来——咱们哪里抵挡得?住?”
“老爷莫要太过担心,”夫人替他倒上一碗热茶,宽慰道,“朝廷此前虽迟迟未派人赈灾,可?亦未责备豫州纳粮不足之事?,想来早对豫州情形大致有数。眼下北境战事?终歇,听闻此次在青州立下赫赫战功的周小将军也被派来剿匪?兴许真能解决允西多?年匪患。”
郑焕将那粗茶囫囵咽下去,惆怅地叹气,只说?:“但愿如此——可?是贵人都是得?罪不起的,煊都来的除了?剿匪之人,似还有一位皇子和几位六部中官员,不知道是要查些什么,瞧着不像仅为赈灾而?来。”
夫人要搀他回屋去,说?:“允西三州各为其政,你?多?年以来同匪寇周旋,维|稳豫州局势已属不易,届时就算真的要查,也非你?我二人能够左右。。。。。。再说?了?,你?到底还算是清白!与其空想着这?些,倒不如先盼钱莱顺利接到人,再盼朝廷此次拨够了?赈灾粮。”
郑焕喟叹一声,刚要去歇着,忽的捉袖往外走:“不成!这?些大人们整日里待在煊都,哪里见过流民失控的样儿?若此次一来便随着大批粮车,恐怕遭到哄抢,我得?带人看看去——”
这?话没能说?完,州府大门便开了?,钱莱领着一众人往里走,郑焕慌忙迎上去拜,被赵修齐扶住了?。
“郑大人免礼,”赵修齐瞧着他,温声道,“来的这?一路上,虽有流民,可?豫州城中形势实?在比想象中好上太多?。我也听钱姑娘说?得?很?清楚,郑大人主动开粮仓济民、日日亲力亲为。得?官如此,实?乃我大梁之幸。”
他顿了?顿,继续道:“大部分粮草仍在路上,将同剿匪军队一齐至此。我们随行带得?虽不多?,也可?解豫州这?几日的燃眉之急。”
郑焕先前没见过赵修齐,可?对着衣服规制也已经能瞧出身份,一时心头酸涩,扭头便吩咐人去备席,要替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宴席便不必了?。”赵修齐温声道,“一路奔波诸多?操劳,今日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郑焕连忙道歉:“是在下考虑不周。”
楼子昂上前几步,朝郑焕作揖自报了?家门,又问起县丞丁安的事?情来,余下诸人便被引着去了?各间卧房。
周鹤鸣与郁濯共一间,进屋时将屏风摆饰皆扫视了?一遍,周鹤鸣忽然开口:“你?先前曾说?,豫州境内买官盛行,可?这?知府衙门内部,瞧着倒很?清贫。”
“许是那香料商人唬我呢?”郁濯脱了?大氅挂到架上,随口说?,“我又未曾亲自来过豫州。”
“可?听那苍泽县主簿的意思?——丁安的县丞之位便是买来的。”周鹤鸣瞥见他修长的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问,“那这?买官的钱进了?谁的口袋?”
郁濯坐下来,隔着屏风瞧院中景,此时恰有雪压断了?枯枝,簌簌声中,他漫不经心地答着话:“我哪儿知道?你?这?人真是稀奇,临行前还叮嘱我除却剿匪外切勿节外生枝,这?会儿倒自己探究上了?。那商人还道豫州境内官匪勾结最为严重?,买官钱进了?贼匪的腰包也说?不。。。。。。”
——进了?贼匪的腰包!
他忽然福至心灵,山道上主簿结结巴巴的窘迫样子,共那日煊都外北长亭外死士的脸重?叠在一起,最后均化作刺客口中凄凄沉沉的小调,某个想法自心底腾升,浪潮一般迭荡拍打着郁濯。
什么人能暗中培养出这?样多?的刺客和死士?又是什么人有能力将刺客以巫女身份送入冬祭场中?
这?背后之人似官似匪,游蛇一般隐匿在允西大雾里。
“云野!”郁濯忽的站起身来,眼中溢出的神采叫他整个人此刻美?得?近乎烫眼,周鹤鸣下意识要往后仰退时,猝然被郁濯抱住了?。
——这?个拥抱不含任何刻意为之的暧昧,却着实?让周鹤鸣愣了?神。
在无处安放的片刻愕然里,周鹤鸣听见郁濯含笑的声音钻进耳中。
“云野,怎么办?我大抵真的离不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