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星津怔怔地瞧着他,头一回在性情怯懦的父亲身?上?感受到如此鲜明的情绪,也被激得起了些恼意,朗然道:“可这一切都是?元家先?祖真刀实枪打下来的,不是?你夜夜笙歌听出来的,更不是?娶小娘娶出来的!”
“逆子,你住口!”挥动手?臂带起的小风吹得烛火乱晃,元阳平眼中也闪烁着烛光,他终于也恼怒起来、叫嚷起来,指向元星津面上?新鲜的指印,愤然地喊着,“元星津!你当元家今日的一切来得有多么容易?当年大哥战死,二哥三姐没了,最?后连父亲也死了!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活下来,我靠着被踢出北境、远离煊都,才得以?让整个家族慢慢恢复生?息——你现在想要整个元家都再跟着你一起去死么!”
元星津怔怔地盯着他,艰涩地问:“。。。。。。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元家早已?被关起来了,”元阳平终于再站不住,轰然坐倒之间,他颓丧道,“就?关在这云州,可关在云州尚且有得活,甚至你偶去煊都依旧可以?逍遥度日、肆意挥霍!”
“你为?何?非得去北境,你若真带兵带粮去了北境,元家从此便不得安宁!元星津,你要害死所有人吗?”
“我从未如此想过,”元星津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后退间问,“元家做错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元阳平已?经?无语凝噎,半晌方?才痴痴道,“。。。。。。所以?陛下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这话之后是?长久的无言,此夜竟然透出几分冬日的凄冷,入了三更,院中静默极了,没有人声,元阳平瘫坐间头冠松散下来,形同虚设般掩埋着沮丧。
元星津掀袍跪下来,给父亲深深磕了三个头,方?才缓声说:“我明白了。”
他说得这样慢,钝刀割肉似的,要将每个字都血淋淋地剖开来给人看。
元阳平却没听出半分一样,他终于在幼子的服软示弱中松了口气,正欲挣扎着起身?扶人,却见元星津又站起来,自案前重?新握起了那把长剑,将其摁回鞘中,轻声道:“这把剑是?十岁那年您赠与我的,说它曾是?祖父使过的佩剑,名唤尘云。我从前不知寓意为?何?,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父亲。”
“原来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1]”不过抬眼功夫,寒芒半寸,元星津已?经?削去一缕发?,将其搁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粮,也不要钱。从前的元星津死在这里,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父亲了。”
“可我始终姓元,知道元家人世?代守在北境,我拉得开弓,握得住剑,杀得了敌,没法在天高皇帝远的云州,守着富贵苟活。”
“我不为?你,我为?元家,更为?我自己。”
元星津音落,再不肯停留半刻,他此时的镇定超乎寻常,竟然近乎蜕却了少年人的躯壳,径直跨门就?要离开,元阳平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慌乱喝道:“你去哪里!”
这会儿院里起了点小风,疏风朗月间偶闻雀鸣,元星津沉默片刻,只说:“回家。”
他的衣袖也被吹得鼓动,在快速而沉稳的步伐中轻颤着,像振翅的蝶。
他走得很急,一次也没有回头。
***
郁濯自宫中回到镇北王府后,终于一改此前懒散,日日朝外跑,整天往各处茶肆酒楼里钻,有一遭于繁锦酒楼门口碰见夫浩安,对方?忍不住挑眉打趣道:“你家周将军前脚刚走,听闻你大哥与弟弟又马上?要来,世?子可得抓紧时间,快活日子不多了。”
“还是?夫公子了解我,”郁濯冁然而笑,没正形道,“玩儿着呢——这不正要赶去再去见见我的小情郎么。”
他在夫浩安饶有深意的笑中,转身?往南大街去了。
过去时候桑子茗正在屋中,玉尺蹲在缸边,伸爪去捞锦鲤玩,眼看着就?要掉入水中之时,被今日还猫尚未离去的玉奇瞧见了,眼疾手?快地抱了起来。
“小祖宗!”桑子茗连忙跟着跑过去,瞥眼瞧见跨门而入的郁濯,大呼小叫道,“这怎么还随着一位祖宗!”
郁濯今日有求于人,脾气出奇地好,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同玉奇点头招呼后,便朝桑子茗伸出了手?:“小桑大夫,我的药呢?”
“世?子身?体竟也有恙,”玉奇抱着猫,粗略打量中温声说,“面上?可是?分毫不显。”
“一点顽疾罢了,近来似是?又要复发?,届时可厉害得很。”郁濯摇着扇子,说,“要是?不复发?也没关系,喝上?一剂,全作预防。”
桑子茗摸了把额间汗,囿于玉奇在场,他忍了又忍,只把装纸折得“哗啦”作响,好似被人欠了八百两,将那药打包好塞入郁濯手?中时方?才恨恨道:“是?药三分毒,世?子还是?少喝为?妙。”
郁濯往他怀里丢了一锭银,又敷衍地一点头:“下次记着了。”
他说罢,抬脚便走,回王府的路上?总算得了点时间来放空,直至踩住侯府的青石板时才回过神来,瞧见了许多正由纯青透出点红来的石榴果,坠在繁枝小叶间,招人喜欢得紧,也将半月前零落腐烂的残果遮挡得漂亮,叫人再难想起那时的可怜状了。
可郁濯还记得很清楚。
他垂眸间沉默地行在长廊上?,知道大哥与“郁涟”明日就?要到。
他已?将许多事都打点妥当,此次去北境,只打算带尾陶一起,桑子茗和米酒都要留在煊都——但这还不够。
。。。。。。他仍旧放心不下大哥的安危,因而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
郁濯提着药,直直跨入书房,文斐然独自等了他半个时辰,茶喝尽一整壶时郁濯才来,她刚要讽上?一句,便听郁濯开了口。
郁濯问:“上?次你说欠我一个人情,可还认账?”
文斐然搁了茶盏,闻言嗤笑一声:“不认的话,我今日难道是?为?嘴馋世?子府中新茶么?”
“那太好了,”郁濯朝她狡黠一笑,说,“现在到你还清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