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瞧见烧尽冬时便想起下午大哥的信,周泓宇在信中说?,同朔北十?二部?间的互市细则已经定下,对方忽然松了口,许是老头领乌恩镇住了部?族怨气,不再?执着于寻他当面讨要说?法,那协定是由乌日图出面,亲自同周泓宇签下的。
大梁北境终于要迎来长达五年?的和平,连年?兵燹之祸早已让青、沧、锦三州疲惫不堪,眼下终于可以?疗愈伤口,获得些许喘息。
周鹤鸣心下松快,可这畅快欣慰中又夹着几分抹不去的怅然,烧尽冬斟满碗时他一口饮尽,终于在呛得稍稍模糊的视线中得以?畅想青州的一切——但他知道自己回不去。
豫州是他片刻安宁的小憩地,这处的苍茫辽阔同青州也有着微妙的异曲同工,却终究并?非他的故土,最迟开春时候,他就又要回到那朱红色的宫墙下,守着重重叠叠的万千城阙,望不见白鼎山的绵延。
周鹤鸣待不惯煊都,不爱太软乎精致的吃食,也不喜欢过分婉转刻意的歌喉,他想念共大哥共饮的羊肉汤,更愿听青州悠长浪纵的粗旷调。煊都的穹顶那般低,密网一样囚住了他,他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却又在这锁链囚笼中朦朦胧胧剥开一点泥壳,忽尔瞧见一抹鲜活的人间色。
他依旧看不清郁濯身上的许多东西,但在这些日子的反复诘问里,他已经知道自己再?移不开眼睛。
郁濯,郁濯同他此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风雪夜中梦中的呓语,还是温泉庄中日落时分的远眺,亦或是面对赵经纶时的出言相助,冬祭场上又为他陷入险境。
一切的一切,均化?作郁濯口中“心悦”二字,混着烧尽冬的酣畅,彻底冲刷掉旧忆里朦胧的影子,一同流淌入周鹤鸣的四?肢百骸,又温热了他手上的那枚虎骨扳指。
他自己也再?说?不清。
可他知道如有此人相伴,煊都或也将不再?那样难熬。
新年?最能让人敞开心扉,这席间热闹得紧,郑焕与程良才均喝大了舌头,挨个儿给人敬酒,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好似有说?不完的话,堪堪两个时辰才停歇。
周鹤鸣散了席同郁濯回房时,已然不清楚自己醉没醉,可他还睡不得——按大梁习俗,今夜需通宵守岁。
他在朦胧中看见郁濯起身开了门,下意识觉得他又要走,伸手去捉,可惜捞了个空。
今夜过量的烧尽冬没能叫他神志清醒,反而?让他反应都迟缓几分,竟然连郁濯的袖子都没碰着。
周鹤鸣愣了一霎,连忙唤:“清雎。”
“在呢。”郁濯在房门口同程良才用西南话聊了几句,再?进来时端了个小铜锅,下面用小团碳火煨着,铜锅里面热汤咕嘟冒泡,香气扑鼻。
郁濯将那小锅往桌上一放,又给周鹤鸣递上一双筷子,问:“吃不吃?”
周鹤鸣虚虚捏着筷子,回问:“吃什么?”
“青州烧尽冬的名头我也听过,说?是大梁境内最烈的酒也不为过——你今夜竟然论碗喝?”郁濯乐出声来,看着周鹤鸣俊朗深邃的眉目,又瞧见他红透了的耳根。
这人醉酒颇为奇怪,面上镇静如常,瞧不出分毫赤色,只能从耳廓窥见异常。
成亲那夜如此,今夜也是如此。
郁濯坐下来,从小铜锅里夹出一箸肉送入嘴中,他细细咽下去后方才隔着浓香翻涌的红汤白雾,满足道:“火锅。”
他顿了顿,享受完舌根的辣意,继续说?:“豫州和煊都的吃食都太寡淡,简直味同嚼蜡。那位程大人竟然随身带了铜锅和底料——他还真是个良才。”
周鹤鸣马上问:“你不喜欢这顿年?夜饭吗?口味确实是淡了点。”
他又点点头,立刻举了筷子去夹菜:“我陪你一块儿吃。”
可他低估了大梁西南四?州的饮食偏好,椒麻辛辣混着烧尽冬的浊烈,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连忙啜了口凉茶压下去,在郁濯的笑声里咬着牙又起筷,恨声道:“再?来!”
他不愿意服输,郁濯更没有认输的道理,两人你一筷我一筷,混着铜锅沸腾的热气,竟然都蒸出了汗,吃到唇舌都快麻木时,二人忽然听得外头响了打更声,郁濯连忙推开房门,满院子的火树银花同天穹焰火一起,撞入他的眼中。
郁濯静静看着,这此起彼伏的烟花炸响声里飘着纷扬大雪,梦似的叫人移不开眼,周鹤鸣过来帮他披上大氅时他方才回神,朝人勾起唇角,说?:“小将军,新年?好。”
周鹤鸣痴痴看着他,也露出个笑来,温声道:“新年?好。”
他刚要继续开口,却见徐逸之跌跌撞撞往院子里跑,腰间坠着个拖拦不住人的奇宏,隔着老远就喊:“小将军、世子——新年?好!”
临到了跟前,他将手一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不住开心:“郑程楼三位大人和二皇子殿下都给了我压岁钱呢,我年?也拜过了,你俩的呢?”
周鹤鸣冷哼一声,只问:“你大哥也给你了吗?”
徐逸之立刻把嘴闭上了,浑身都卸了劲儿,蔫头耷眼地任由奇宏把他往外推,却听身后的郁濯出声道:“你今晨不是说?他才十?五?自己怎么又这样严苛。”
徐逸之当即喜笑颜开,不过回头伸手的空档,郁濯已经将一纸红封放进了他手心,这小少年?得了压岁钱,心满意足地走了,郁濯将视线收回来,方要回屋时,忽见周鹤鸣也朝他伸出了手。
“岁岁平安。”周鹤鸣盯着他映在漫天烟火下的半张脸,半分也不移开,十?分自然地开口道,“清雎,我的呢?”
“周云野,你几岁?”郁濯一手拢着氅衣,一手往他额上探,不可思议道,“喝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