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走出军帐时是卯正前后,夜已经?快要褪色,雨还未尽,他松松系了件披风,周鹤鸣随在他身?侧,替他撑伞。
这对双生子就连个头也一模一样?,周鹤鸣依旧高出郁涟大半个脑袋,他对这个高度差实在感到熟悉,心神微动之间,一滴雨水自伞缘处落下?来,他方才朝郁濯方向递去一点,没让他的肩头被浸湿
郁濯呵出口热气,笑中?道:“周将军,还真?是贴心。”
周鹤鸣克制地一点头,说?:“举手之劳。”
下?了一夜的雨,整个莫格河滩都浸泡得湿漉漉,此刻草尖儿上密密坠着许多小水珠,小风一吹,就在草野的摇晃间滚落下?来,琼珠一般招人喜欢。
郁濯立在伞下?,静静地看,没有再多的动作。
“侯爷一夜未睡,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周鹤鸣犹豫一瞬,还是对着这张微弱晨光中?苍白昳丽的侧脸开了口,“交战地这两日的战事没有那样?吃紧,侯爷想要尽快熟悉调度抚南军的心情我?理解,但万事有度,不可操之过急。”
郁濯不答他的话,想在思考着什么。
——他这几日身?体好转,两番主动要求之下?,终于得以入了交战地军营,却?受到诸多阻碍,他又不要周鹤鸣代为出头,因而事事都行得不大通畅。
这是郁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亲临战场,且不说?他顶着郁涟的身?份,身?上的书?卷气和病气都这样?浓,压根儿不像能在军营久待的人,就算除却?这两点,他也不会?轻易被接受——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凭‘郁涟’和他,都生着一张酷似父亲的脸。
这样?的长相,没有郁珏那样?多的军功作倚仗,就连被以平常心对待都不可能。他要费尽心思、一点点证明自己?不是个草包,才能慢慢融入这个队伍,真?正着手对布侬达进行围剿和扼杀。
因而重领老抚南军是郁濯必须战胜的一道坎,这窄途上倒映着他的漆黑,他要为自己?照明前路。
他已经?开始,就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
周鹤鸣自然看出了此人的倔强,这执拗也让他感到惊异、感到难言于口的熟悉,他在郁涟身?上实在见到太多同郁濯的相似之处,他在眼前的沉默里,又产生了片刻恍惚的错觉。
雨停了。
周鹤鸣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他退开半步的距离,将伞收拢,伞端淋漓滴落的水珠徒劳掩盖着他的懊恼。
可他不动作还好,一动作起来,郁濯四溢的思绪立刻回神,又转移他的身?上,郁濯笼着风领,侧头间问:“将军躲什么?”
周鹤鸣一愣:“没有。。。。。。躲。”
“是怕我?吗?”郁濯不放过他,天地间起了风,他将风领拉得很高,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这双眼里碾着细碎的金芒——那是北境初升的日轮,天地间渐亮的一切都将二人包裹起来、托举起来,猖獗的风带来了北境鲜活的一切。
。。。。。。这双流光溢转的漂亮眼睛,同他在允西和春时煊都露出的那双一模一样?。
周鹤鸣握紧了伞柄,他在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终于泄露出一点久捱的情感来,似是喃喃道:“郁濯。”
郁濯愣住了,陡然从周鹤鸣口中?再听见自己?的名?字,让他有种?久违的恍惚。
可现?在还没有到揭示一切、坦白所?有的时刻。
因而他很快回神,站得很稳,连目光也没有逃避,笑着说?:“思念兄长,便直接对着我?叫他的名?字,周将军,这不好吧?”
“。。。。。。我?不是要将侯爷当做清雎的替代,如有冒犯之处,我?向侯爷道歉。”周鹤鸣沉默半晌,竟然没有在这个意指悖|德的问题里自乱阵脚。
他不再多言,只跨前几步,将视线投到很远的地方,郁濯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瞬间被镇住。
——日出到了最为气势磅礴的时候,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穿刺了,云层间流泻下?万千支光箭,破开了夜间沉霭的浓云,将草叶上的雨露层层点燃成无数个更小更细碎的、匍匐于人间的日轮。
大地金芒璀璨,浮光漾在风里,如同呼吸着的浪潮,要将一切都拥入怀中?。
在这样?浩渺的天地里,周鹤鸣的话缓而坚定,随着晨风一起被揉进郁濯的耳朵里:“只是侯爷与内子本为双生子,太过相似,看见侯爷时,实在难免会?思念他。相思难解,一时唤出了声。”
他说?得这样?慢,比起说?服眼前这位抚南侯,其实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在试图解释自己?近日的怪异心绪,以一种?绝对忠于郁濯的方式。
“我?同侯爷兄长在煊都成亲那日,其实多有遗憾。”周鹤鸣默了片刻,问,“侯爷觉得这日出好看吗?”
风太大了,又沁着点朝露的潮气,让郁濯有一点流泪的冲动。
他只敢点一点头,不敢再轻易开口。
“那就好,”周鹤鸣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迎着漫天金芒,眉眼在浩大磅礴里英俊得惊人,他自己?全然没有察觉,只继续说?,“我?其实一直想,待清雎日后到了北境,要补给他一场真?正的大婚。”
天地间的流云也被风吹得细碎起来、分?散起来,露出大片大片湛蓝高远的天穹,遥映着苍翠的草野,视线尽头的苍岭之巅积雪终年不化?,周鹤鸣的目光自那里移向西南方,好似在往看不见的煊都眺望。
“或许就在这里,在晨曦中?的北境,夏日雨后的莫格河滩。”周鹤鸣的声音好轻,比起提问,更像在自语,可郁濯就是听清了,连说?话间的呼吸都没有错过。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