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鸣在乌恩猝然的死亡与索其?格的耐心潜伏中,感受到了这?种汇聚的可能性?。
郁濯眼下也听明白了。
他同时清楚了为何周鹤鸣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分明是以少胜多、正面突刺的出色表现,却只得?到周泓宇的惩戒——原来?周鹤鸣从那时起就显现出了用兵上的离经叛道,他没有完全继承“守”的传统,反而更倾向于“攻”,攻意味着冒险、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却也是必要时候扼杀朔北联合的唯一方式。
镇北军已经稳了太多年,这?面盾的确难以被攻克,可他们的矛不应当被磨平。
“守,是镇北军的法宝,却也是自缚的茧,因而再不可以永恒地守下去——周将军,王爷所带领的镇北军要做盾,你培养的兵想做矛。可眼下却不够,远不够。”郁濯心下通透,在恍然间温声道,“你来?让抚南军抵抗巴尔虎三?部的零星侵扰,其?实不是希望将他们也变成?盾牌——否则你大可拒绝让我进入军营中,将王爷训练老镇北军的方式贯彻到底,哪怕这?磨合很困难,十五年的时间也已经足够。”
“与此相反,王爷和?你,都?从来?没有想要彻底同化他们的作?战方式。我记得?方才在府中时,将军安慰我说最大的融合阻碍是出身,现在想来?实在有所保留。”郁濯故作?不快地叹了口气?,夸张道,“这?可真叫在下心寒。”
——这?人实在太聪明了。
他仅仅从“守”这?个战略里便剖析出了这?样多,心思之活络完全不输郁濯,周鹤鸣在这?样直截了当的发问?中只好点头应下,解释说:“一切还未真正成?型,并非刻意对侯爷有所隐瞒。”
郁濯摩挲着白马的鬃毛,好心情地放过了他,继续道:“周将军此前还说,老抚南军大多入了轻骑营或巡察营,想来?其?实是想让他们走暗处突袭的路子,只是还未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容身之所?”
周鹤鸣坦荡道:“是。”
“原来?是想让抚南军成?为绕住朔北十二部的刺藤。”郁濯冁然而笑,他也意识到此前在军营中始终不得?力的郁结所在——抚南军不需要向镇北军靠拢,他们最独特的优势本就在于密林深处的灵活作?战,相对较小的身量同时也意味着利于伏击,这?对朔北十二部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存在,如果训练得?够好,老抚南军就将是北境的鬼棋,亦是调和?填补矛与盾空隙的最好方式。
可这?种充满变数的暗处动?作?,恰恰是他现在更擅长的。
疾自长空归来?,不知从何处捉住一只体格稍小的鹰隼——它属于朔北十二部,现在已经被扯得?稀巴烂,液体滴落间,夜风带来?血的腥咸。
疾落到地上,没有用带血的爪子去踩周鹤鸣的肩。
“这?是兀鹫部的鹰隼。”周鹤鸣一眼就认出来?了,说,“他们眼下没有参战,却实在一点也不安分。”
“那我们也应当主动?起来?,”郁濯在风里望向他,全身的血都?好像要腾起来?,死掉十多年的、以为再不能实现的渴望,以一种可行的方式重?新流窜在他的骨骼中,他听见自己说,“让抚南军成?为暗处的藤蔓,在下愿意相助。”
***
大暑这?日煊都?酷热难耐,入了夜方才消下点躁劲儿,禁军总督孔泰跟在汪敬后面,七转八折之中,自偏巷入了卧月坊二楼,他进入隔间时,赵经纶已经在帘后等待。
屋内分明镇着不少冰盆,可他依旧出了满额头的汗,侍女给他端来?茶水瓜果,他一口也没敢动?,十分拘谨地坐着。
“新年那会儿我协管禁军,孔大人可还记得??”赵经纶丝毫不在意他的局促,反而和?汪敬相互对视一眼,说,“大梁历经百年,律法虽总有小修,大体条款却一直未变——譬如嫡长子五岁之时,便当封立太子、入主东宫,孔大人可记得?这?一条吗?”
孔泰心下顿时骇然,他瞬间抬眼,又被四周十余柄半出鞘的寒芒生生逼得?畏缩回?去,硬着头皮道:“是,此条乃本朝开国?太祖所立,明令禁止修改,即便是陛下。。。。。。也不例外。”
“孔大人知道就好。”赵经纶饶有深意地咀嚼了这?个回?答,稳声道,“听闻你母亲四月间眼睛忽的再瞧不见东西,我毕竟同孔大人共事两月有余,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便差人将她从荣州接了来?,有请郎中好生为其?医治眼疾。”
“殿下!”孔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仓惶道,“殿下若有何吩咐,明示便可,在下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可是我母亲、母亲她年事已。。。。。。”
赵经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在孔泰戛然而止的愕然中,赵经纶亲自倒了三?杯酒,又自掌心割开小道口,滴了几滴血进去,着心腹分别推到汪敬与孔泰眼皮子底下,没有再回?答孔泰的话,只不紧不慢道:“这?酒名唤飞花散,清凉解暑,是难得?的好酒,入口回?甘、幽香四溢,可惜最多只能存到秋天,一如寒冬便会生臭,再不得?饮,实在没法硬留。”
“孔大人是个聪明人,是要在这?夏日里饮它,还是硬生生守它到冬日、沤烂时候再丢弃,想必不难抉择。”赵经纶说话之间,同汪敬一起举起了盏,笑道,“孔大人,请吧。”
***
朔北入了夜,温度就遽然降下来?,白日里滚烫的沙石都?变成?了冰冷黢黑的怪物,巴图尔身高八尺[1],坐在营帐里大口喝着一碗热奶茶,听属下进帐来?报,说是傍晚鹰巡后归来?的鹰隼少了一只。
鹰是十分难得?的猛禽,能被训成?僚机的更是少之又少,热羊奶在肚中激起点噪意,巴图尔不耐烦地一挥手,压着躁意让属下先离开了。
他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属下出去不久,便有一人很快趁着夜色掀帘进来?,取下了自己的斗篷。
“巴图尔,”此人神色冷漠,说,“两日前,乌日图曾经来?找过你。”
“他想拉我同盟,我已经拒绝了。”巴图尔回?答得?很坦荡,他后仰间饮尽了最后一口奶茶,饶有兴致地盯紧了眼前这?个稍显青涩的面庞——他的眉眼不如典型的朔北人那样深邃,就连肤色都?要更白一点,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三?月以前找到他,告诉他自己名唤速赤,又说正是自己袭击了乌恩,老头领已经命不久矣。
紧接着,速赤问?他想不想做朔北新的共主。
巴图尔无法拒绝入主乌苏岱湖的诱惑——兀鹫守着白鼎山北麓的荒凉已经太久,族人无时无刻不在渴求更加丰盈的水草与更多的牛羊。
可那时候乌日图分明对外宣称,乌恩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
“我凭什么相信你?”巴图尔大刀金马地坐在帐里,他乜着眼去瞧这?位年轻人,判断出自己能够捏断他的喉咙,“你捧我做新头领,自己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你相信我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往那袭击的刀箭上淬了毒。”速赤表现得?很坦诚,他说,“这?毒是梁人特有的,乌恩没法解开,只能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