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正当大暑,郁濯倒想时刻在交战地军营里待着,可惜他的身体并不允许,那场通宵终究还是让他重新病下去,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肉又没了。
那药每吃一次,就得?缓上许久,郁濯这些年里能够瞒过众人的眼睛,三?分靠演,七分靠的都?是真病,这?病叫他的虚弱再无破绽,任哪个疾医来?了,都?会把着他的脉象唉声叹气。
周鹤鸣请来?的军医也不例外,可老大夫前脚刚汇报完揣手出去,后脚郁濯便下了床,慢吞吞移动?到门边,倚着门框,同檐下的疾相互对视。
一人一鸟都?没有发出动?静,像是各自揣着想不尽的心事。
周鹤鸣回?首,瞧见了余晖中的抚南侯,他的眉眼都?浸在橘光里,快要融化了。
“侯爷,”周鹤鸣皱眉,说,“欲速则不达,回?去歇着吧。”
“周将军,我不是真正的书生。”郁濯没有挪动?,他的目光从疾的翅羽转移到周鹤鸣的脸上,显得?有几分沮丧,“我也会武。。。。。。虽然没有兄长的功夫那样好。”
但他的确不会带兵,十来?百来?号人对他而言不成?问?题,他手下早也养着几十号暗卫,可上万的兵像是脱缰的马群,他不知道自己该去拽哪一根缰绳、怎样统一发号施令——郁珏当年去世?时他还太小,远没有到亲临战场的年纪。
周鹤鸣瞧出了他的沮丧,又不可抑制地感到了熟悉,即便他已经将这?种熟悉归结于双生子的奇异共性?,却仍然本能地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应当为郁涟做些什么。
“侯爷其?实不必将自己逼到这?种境地。”周鹤鸣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老抚南军这?些年中都?始终未能与镇北军混成?不分你我的一体,最大的原因就是出身,这?些耆艾是老抚南侯亲手带出的兵,从前习惯了在湿热茂密的丛林中作?战,来?青州后对十二部的路子并不熟悉,体格又相对处于劣势。所以这?些年间,大哥更多将老抚南军安排在轻骑营或巡察营中,多进行增援与突袭战,鲜少涉及正面战场。”
“可除却年龄三?十至四十的这?一批兵,也有许多现已年逾古稀的抚南军,当年到青州后与本地良户相婚,其?子陆续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这?几年间便可成?长起来?,成?为镇北军的重?要新生力量。”周鹤鸣宽慰道,“侯爷来?此,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可侯爷彼时也年幼,对抚南军的了解与把控不如父亲,这?很正常。”
郁濯抬眼望向他,周鹤鸣是逆光而站的,眉目神色都?隐藏在檐下阴影里,像是拢着薄雾,可是郁濯能够很清晰地感知到,他忽的发现,周鹤鸣比起九月前刚在煊都?同自己成?亲那会儿,又长高了一些。
他让人愈发觉得?安心和?妥帖,好像逐渐能够应对一切。
郁濯沉郁难言的心绪被抚慰了好多,他瞧着周鹤鸣,温声问?:“将军,能带我去跑马吗?”
周鹤鸣瞧着他单薄的肩,没打?算同意:“侯爷身体未愈,还是。。。。。。”
“兄长将他的马给了我,说让乌骓踏雪替他看看北境。”郁濯很固执,他今天一定要去,他太渴求同周鹤鸣的接触,哪怕只是借口之下的片刻放纵,“那马好烈,我骑艺不精,驯不了它,可将军如果不与我同去,为了兄长的嘱托,我自己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他又将郁濯的名字抬了出来?,这?招实在太管用,周鹤鸣沉默片刻,让尾陶为他系上披风,又差奇宏去寻了一匹性?格最温驯的白马来?。
郁濯眼睁睁瞧着周鹤鸣上了乌骓踏雪的背,丝毫没有要与自己同骑的意思,那匹白马无辜地立在他身侧,扫尾间轻轻催促着。
“将军就这?样放心在下自己骑?”郁濯心底简直五味杂陈,一方面因为此人的拘礼觉得?不爽,另一方面又被他的克制哄得?开心。
可周鹤鸣越是躲越是不敢看他,他的玩心就愈胜,愈是想逗,坏胚的本性?简直无处可藏。
他快要心痒死了。
周鹤鸣哪里知道他的一肚子坏水,他骑在乌骓踏雪的背上,没回?答这?个越界的问?题,待奇宏将郁濯也扶上马后,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解从鞴鞍到踩镫拉绳的一切,郁濯假装什么都?不懂,嗯嗯啊啊地附和?着,半抱着马脖子,同周鹤鸣一前一后出了青州城门,踏上了去往白鼎山的坦道。
恰逢盛夏,万物一派欣欣向荣,白鼎山四下苍茫辽阔,在余阳的残色间拥着马蹄踏过时候草野的浪潮,疾掠着翅膀低低随行,也难得?显出了几分温驯。
“再往前就是白鼎山。”周鹤鸣勒了马,乌骓踏雪的四蹄被包裹在翠色里,他吹了一声长哨,疾便猛地高飞,直直朝远处层叠的晚云山巅而去。
郁濯耳侧灌满了风声,这?暖风带来?北境的张狂与孟浪,他终于切身感受到曾在周鹤鸣身上嗅到的气?息,这?样澎湃有力的生机。
郁濯懒洋洋地眯起眼,他伏在马上,坐不住似的,随意问?道:“苍岭和?白鼎山,究竟哪个才是大梁北境的屏障?”
周鹤鸣说:“都?是。白鼎山严格来?说是苍岭的延伸,它的南麓永远属于大梁,高耸的山岭是北境是最好的千里城墙,可它同苍岭有所重?叠的北麓却不一定,它随时可能改变蜿蜒的曲线——五十年前,那里属于大梁,三?十年前,那里的一部分成?为靛狼部的驻扎地,十五年前至今,它又接纳了兀鹫部。”
“为什么没有想到要彻底拿下它?”郁濯撑起身子来?极目远望,夜色上涌之间,白鼎山的轮廓在渐亮的星河里愈发明显,它好像也陷入了沉睡,匍匐在大地上,拉出极长的、绵延的曲线。
“这?就要提到镇北军的历史了。”周鹤鸣随郁濯的目光望过去,问?,“侯爷在北境的这?大半月间,觉得?镇北军最突出的优势是什么?”
郁濯想了想,他在心里快速对比了镇北军与老抚南军的不同,说:“勇猛?”
“不是勇猛。”周鹤鸣纠正了他的错误,“若要论‘勇猛’,十二部相对我们天然有着更大的优势。镇北军的最大优势,其?实在于稳——或者说,在于‘守’。”
“侯爷大概已经发现,我们其?实很少主动?朝十二部中突进,但每次应对他们的进攻时,却可以牢牢防住,哪怕是出其?不意的突袭。”周鹤鸣耐心地解释着,“这?其?实是自元卓阑将军晚年以来?就逐渐形成?的作?战风格。十二部是游曳在朔北的蛇蝎,他们太灵活,分散时候威胁不大,尚可以包围击破,可一旦两到三?部形成?联合,就会成?为尖锐的毒牙尾刺,容易盯住我们的疏漏之处下手。”
“可他们居无定所,部族随着水草与头领的变迁而相互移动?,因而我们很难提前预防这?样变化莫测的凝聚,最稳妥的应对方式,就是牢牢编织起承接的网,形成?一面柔韧又坚硬的盾。”
郁濯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镇北军中少有主动?突进所取得?的捷报——除了去年你的大捷。”
也难怪此前周振秋和?周泓宇分别守了十来?年的北境,也没能打?下封王的功劳,周鹤鸣的直逼乌苏岱的大捷,却另周家的荣誉不得?不被抬升至崭新的高度,乃至于异姓封王。
“是,”周鹤鸣也望向白鼎山,面色平和?,“大哥完美继承了镇北军的老路子,他最擅长的就是守,因而他将青州守得?格外好,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法子,他是无法被击破的屏障——哪怕现在的沧州也是如此,巨鹿与驼漠始终攻不破大哥的防线。”
“可这?法子太保守。”郁濯的发终于被绵密长风吹散了,那根白玉簪滑落下去,却被草叶托住,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他说,“如果你也走王爷的路子,那么沧、锦二州就永远不会被收回?,你只有主动?出击,才能夺回?曾经失去的东西。”
守,这?些年间镇北军最擅长的就是守,守能够抵死大梁北境的最后一道命门,是几十年间都?没有出错的法子,却也在无形之中注定了北境微妙的平衡——这?其?实很危险,因为一旦朔北十二部哪天在某位头领的带领下,能够凝聚起大于七部的力量,平衡被打?破,这?倒防线就可能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