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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常对你这样吗?”周依雪还是没忍住问道。
“不。”何亮嘴角动了动,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这算轻的,习惯了。”
“他喝酒撒疯,凭什么拿你出气!”周依雪的语气里满是愤怒。
“他恨我。”
“你怎么他了,他凭什么恨你!”周依雪无法认可这个逻辑,气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因为他恨我妈,而我身体里流着我妈的血。”
何亮的眼睛看着前方的黑暗,黑暗又加倍地回到他的眼睛里。
“你恨他吗?”周依雪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怎么问出了这种问题?周依雪有些后悔地咬了咬嘴唇,想收回这个冒昧的问题,没想到何亮竟然回答了:“恨。”何亮又平静地补了一句:“我希望他死。”
风打了个旋突然呼啸着调转了方向,周依雪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慌乱地用手去拨,没看到何亮的表情,何亮的声音仍然很稳,丝毫没有被风吹散:“可我不能让他死,他是我奶奶最在乎的人,为了我奶奶,他得好好活着。”
他说完站起身,微微垂下眼眸说:“对不起,让你听我说这些,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何亮转身走下石阶,周依雪着急地站起来,在何亮身后说:“可我们不是朋友吗?”何亮收回了步子转过身,橙黄色的灯映在周依雪的半张脸上,连寒气似乎都被隔在了光影之外。
“朋友之间就是要分享的。”周依雪晃了晃手里的食盒笑着说:“我爸没要,咱俩一起吃吧。”
那天晚上,周依雪和何亮吃完了一整盒凉透了的烂饺子,饺子顺着食道下去,故事沿着嘴巴吐了出来,就好像那些歃血为盟的古老传说,总需要某种东西来承载虚幻的友谊,可以是焚香滴血,可以是跪地拜月,也可以是北风中的一盒饺子。结了盟就是交了心,交心自然是要分享的,分享那些从没跟别人说过的事,尤其是坏事。
周依雪没想到何亮会是她的第一个倾诉对象,也许是何亮前一番不太善良的表达展示了诚意,也许是有几分相似境遇的惺惺相惜,周依雪把心里的痛苦和煎熬通通告诉了何亮,何亮也投桃报李,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何亮三岁的时候何国华和母亲秦苗离了婚,把他扔在了余县的奶奶家。奶奶是个寡妇,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独自撑着几亩地养活两个儿子,结果小儿子何家华17岁那年落水溺死了,只剩下大儿子何国华。何国华很争气,是村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毕了业进了县城的中学当老师,还娶了个漂亮的媳妇。结婚后秦苗开了个小餐馆,本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可何国华疑心深重,总怀疑秦苗外面有了男人,何国华脾气一上来就对秦苗大打出手,秦苗不愿再受这种折磨,一气之下去了广东做生意,何国华追去了好几次想挽回,可每次都是一个人回来。再后来,何国华不再去了,开始酗酒,还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子。为了帮儿子重振旗鼓,奶奶卖了家里的地筹钱托人把何国华调到了宁西的新罗村中学当老师,一边照顾孙子一边严防死守何国华与那些坏朋友联络,还逼着何国华戒酒,好在几年后终于守得云开,何国华被教育局抽调到市里的三中当物理老师,没几年还评为了优秀教师。如果不是奶奶坚持让何亮到宁西来念高中,何亮是绝不会主动来找何国华的。
“奶奶知道你爸。。。。。。”周依雪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了口,“知道他还在喝酒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说了那么多话,何亮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房子那么大,奶奶为什么不过来一起住?”
何亮冻得通红的手指蹭了蹭下巴,说:“她说她老了,不想再讨人嫌,而且”,何亮顿了顿继续说:“她知道他恨她。”
一个晚上,何亮说了很多个“恨”。周依雪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是“恨”,如果没有何亮奶奶的严加管教,何国华又怎么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呢?许多年后,周依雪才明白“恩”和“仇”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很多自以为是的救赎最后都会变成耿耿于怀的恨意,这种恨意因为不够纯粹反而有着更强大的杀伤力,到死都不能解脱。
周依雪回家的时候,手和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赵红英烧了一大盆洗脚水让周依雪泡脚,还给周依雪拿来了一个暖水袋,赵红英坐在旁边一边听周依雪讲何亮的事,一边往周依雪的嘴巴里塞切成小块的苹果,周依雪从小到大心里都憋不住事,总是事无巨细地和母亲分享,赵红英也爱听,她很喜欢这种参与到女儿生活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