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目光灼灼望着她,朝她走近一步。“那你呢?叶姑娘,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她下意识往后退,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从前我因你身份贵重,屡屡避着你,你那时的一腔勇气呢?”他又往前逼近一步。“我……”她一时语塞,旋即鼓足勇气,一边退一边道,“我不想同你们……啊!”她忘了身后便是洗衣房的门槛,倒着后退,一不留神便绊了一脚,整个人往后仰面倒去。正当她以为要摔倒之时,腰间被人一拦,而后整个人往前扑入了一个略染湿意的怀抱之中。她忘了,他也沾了雨。洗衣盆“当啷”一声倾翻在地,惹来了许多住客和店小二的目光。这间客栈是他安插在北燕的眼线,他既来住,自是清了场。所有看上去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不过是由他的暗卫佯装。他将她扣在怀中,蹙着眉冲周围的人使了个无事莫来相扰的眼色。于是众人纷纷关门回屋。他不碰她还好,可这一拥,陡然溢出千丝万缕的眷恋。他舍不得放手,只将手臂越收越紧,似要将她融进骨血里,与他彻底融为一体。“你放开……”女子自怔愣中回过神,激烈挣扎起来,声音自他胸膛前传入耳中,显得有些闷。他生怕违逆她的意愿,再惹她难过,便放了手。她又退一步,低着头,吸了吸鼻子,似有些委屈。“我不愿再同京城之中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女子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凝着她,自觉一别三年,她变了许多。她的神情,她的言语,她的一切一切,都褪去了曾经的稚嫩与冲动,可无论她变成何模样,无论她满头珠翠还是青丝尽散,无论她宫装华丽还是布衣简朴,只消见到她,他的眼中就再也容不下旁人。可她却说,她不愿再同京城之中的任何人,有任何牵扯。这之中自然也包括身为王时的他。他的心抽痛一瞬,并未作声,只是弯身去捡起散落的衣裳,走入了洗衣房中。“若陛下早生悔意了呢?叶姑娘,这些年,他一直在寻你。”“我不在乎。”女子双眸微红。他往洗衣盆中添了水。“那小殿下呢?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挂念他?”“若有新帝登基,自当普天同庆。”言下之意,是连他的死也不在乎了吗?他寻皂角的身形一滞,站在持盈看不真切的阴影里,唇角噙起一抹苦涩的笑。“那……曾与你有婚约的贺公子呢?”她眉心一拧,锐利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打量他许久,轻蔑一笑:“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当真颇得圣心。”他这才后知后觉朝堂之上除非皇亲近臣,不然无人知晓叶家持盈,便是当年的长宁公主。他这是怎么了?他一贯心思缜密,怎么今日在她面前,竟屡屡失言。“你不必替任何人来试探我。”她的面容渐渐冷下去,“我今日与你多说几句,唤你一声王公子,是感念旧日你待我之恩,若九安哥哥致仕,来这边陲小镇游历,我自然也会好生款待,至于陛下……”她双目微阖了阖。“我与他两不相欠,此生便是陌路之人。”“两不相欠吗?”他喃喃道,一阵酸涩在心底弥漫开来。“是。”她斩钉截铁道。“可他过去欠了你许多。”他声音放得极轻,她没听真切,问道:“什么?”“哦,我是说,过去便过去罢。现在你……你能教一教我,该如何浆洗吗?”他立在原地,有些懊恼。她一愣,蓦地笑出声来,走上前去,想要端走那盆湿衣裳。“罢了,你还说要帮我,不给我添乱便已是很好了。”“你怎么这般没耐心?”他拦她一拦,“从前我教了你许多,怎么今日让你指点一二,便如此小气?”她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置气的神情,一时笑意更甚。“我竟没想到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的王公子,竟然会被浆洗衣裳难住。”“抱歉,我从没洗过。”他轻声道,“不过我可以学的。”说罢,他垂眼望着她。“我什么都可以学,我学得很快。”包括……学着去爱你。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只是埋在了心底。她想起他从前整日坐在轮椅之上,自然是做不了这些活计的,一时觉得自己方才的嘲笑极为过分,便把语气放软了些。“喏,把脏衣裳用皂角洗净,再烧一锅浆水放温,浸泡片刻,再捞出来,用清水漂净,晾干……”她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想学,谁料他当真按她所言,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认真完成,不许她插手。还从未有男子为她洗过衣裳。她自幼接触的男子,都是身份尊贵的主儿,有无数下人伺候。后来来到北境,发现纵然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亦是把家务事都堆给妻母去做,并认为老爷们做这样的事情是丢人,是晦气。可如今,她是平民百姓,他是天子近臣。他却在这一亩三分地之间,为她浆洗衣裳,还悉心晾晒得颇为平整。叶持盈,你不能……你不能再陷进去了。她站在衣架之前,上面已经晾好了她的衣物。他见她眸色深深,满怀心事,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可他自己却明白,将她衣裳留在客栈,日后便又多了个寻她的由头。“你住在何处?待衣裳干了,我给你送过去。”窗外的雨声渐息,挂出霭霭红暮。她未做回答。他忙补救:“你是姑娘家,若你不愿透露,来客栈取也是行的。”“不必了。”她摇了摇头,自袖间掏出她的钱袋子,摸出一锭金子,塞入他手里。“多谢公子今日解困,这锭金子权当是谢礼与买你衣裳的钱,你我今后……还是不见为好。”说完,她在他的沉沉目光下,转身回了他的房间,抱着那个她视若珍宝的油纸包,落荒而逃。直至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时,他才收回目光,落在那锭金子上。这是一锭十两金,足以买下若干件“王时”的衣衫。若只是平民百姓,这一锭金子,便足够她活一辈子。可他方才无意间瞥见,她的钱袋里不仅有金锭,更有金叶子与一沓银票。看来她在此处的日子,不仅过得安稳,更是风生水起。见她当真不会回来,宋池这才冒出头来。“陛下,要臣追去看看娘娘究竟住在何处吗?”他斟酌片刻。“不必。”他不能再私自窥探她的生活。他要她真正接纳他后,亲口告诉他。“那咱们何时启程啊?车马都已经备好了。”他的事情已办完,明日便是原定回京的日子。他将那锭金子翻转过来,看见底部刻的四个小字。尚记钱庄。“给朕留两个她不认识的人,你带着其余人先行回京罢,朕要在这儿再待上一月。”柳暗花明(五)宋池一听便急了,跪下劝阻道:“陛下三思啊!您独身一人留在异国他乡,这如何了得?若您执意想多待些时日,臣与手下一同候着您便是。或者,或者……把娘娘迷晕,再带回宫中,也未尝不可。您若是出了什么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季珣淡淡一笑:“宫中不是有贺丞相坐镇吗?又怎会天下大乱。”如今的贺丞相,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朝堂门生独占大半,挥挥衣袖便可只手遮天的主。他从不会看错人。三年时光,他同贺九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铲除了贺家靠祖荫庇护着的蛀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