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空荡荡的街道,阿蓠打了个哈欠问道:“终于了结了一桩大事,心里都轻松了。先生,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张嘉闻看看身后的骡车和尸体,一本正经地说:“阿祐,去把林知县叫醒,把这信交给他,有人杀了赵守一,把尸体送来县衙门口,这事该他管。至于咱们,天色已晚,该去休息了。”
于是,因为天师席间的一句话吓得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林致远在子时就被叫醒了,他木然地听完了祝永祐的传话,抬头看看月朗星稀的夜空,简直怀疑人生:大半夜的,黑白无常来了又走了,挥挥衣袖带走一溜魂魄,给他留下了一具死尸,他还得爬起来善后,这是什么人间疾苦?他悔啊,当时怎么就来了盐亭县,隔壁的梓潼也不错啊,赵不器那个纨绔子弟不是待得挺滋润的?
当然,这种想法第二天早上便烟消云散了,林致远顶着两个黑眼圈,看着府台大人快马送来的协查公文,外表稳如泰山,内心一直啧啧啧:瞧瞧,梓潼县这是什么风水?还供奉着一位神君呢,居然出了个蜘蛛精,昨日那妖道也是从他们那跑出来的,哎呀,赵不器那小子怕是焦头烂额了吧。
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这么一看,一夜没睡的林知县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林知县,早上好!”张嘉闻三人正迈进大堂,个个容光焕发,祝永祐正笑容满面地跟他打招呼。
“各位早。”林致远看着天师白皙如美玉般的脸,再想想自已,努力咽下这一腔心酸,挤出笑容问候:“各位休息得还好吗?”
“还好,林知县辛苦了。”张嘉闻施施然坐下,点头问候。
林知县更心酸了,好气哦,还是要微笑:“不辛苦不辛苦,这是下官的本分。对了,今早收到协查公文了,天师你看,那妖道已死,这结案公文可怎么写?”
“有他师弟的信件和聂十二的口供为证,路无垠顶替恩师名号,作恶多端,纵妖为患,事败后妄图借尸潜逃,结果被他师弟截住,代师清理门户将他处死,这不正是恶有恶报,天理循环吗?林知县有何疑虑?”
林致远明白了,就是要隐去黑白无常和梓潼神君之类的事体,将妖道的死定义为同门相残,恶有恶报。“天师说的极是,下官明白了,这便去写公文。”
“嗯,林知县自去忙,我等也要告辞了。”
“天师这便要走?是要回梓潼吗?”
张嘉闻颌首,“我等应承了赵县令,如今事情解决,也要回去帮忙善后。”
林致远想象一下,也觉得赵不器现在肯定忙得分身乏术,便也不再强留,将天师一行送到码头。上了船后,还能看到岸上他拱手送别的身影,阿蓠感叹道:“这位林知县做事倒是细致,咱们一说要走,不仅亲自送到码头,还让人备好了船,甚至还有一应当地土仪。”
张嘉闻点头:“是个妥帖人,这位林知县将来仕途不差。”
祝永祐一听颇有兴致地说:“师父是为他相过面了吗?”
“先生还会相面?”阿蓠颇为惊异。
“是啊,我们龙虎山除了降妖、医道、炼丹之外,相面之术也十分高深。昔年在东京时,有不少达官贵人都慕名来找师父相面。”祝永祐与有荣焉。“不过师父大多婉言谢绝了,倒是有次偶遇两个太学生,师父给他们看了看。”
“先生,那两个太学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张嘉闻垂眸说道:“并无。只是那两人虽是同窗好友,但未来命运相左。一人位居高官但英年早逝,另一人虽仕途坎坷却得长寿善终。”
阿蓠听后唏嘘:“所以说,世上大部分人只能相伴走一程,因为不知在人生的哪个阶段,命运之路就悄然分叉,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祝永祐也插话说:“哪个路无垠和他的师弟也是如此,当年同在一个师父门下,如今已是分道扬镳,同门相残。”
他这么一说阿蓠倒想起来了,“对了,先生,路无垠道行不浅又神出鬼没,他那个师弟能一举将他擒获,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算是个人物,你听说过他没有?”
张嘉闻凝眉沉思了一会,才摇了摇头:“我这些年久居龙虎山,并未听闻过,他写的信上倒是落了款,‘灵素拜上’。”
灵素?林灵素?!
阿蓠一惊之下,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
祝永祐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拍背:“你怎么了?也没喝水没吃东西,怎么自已还呛着了。”
“阿祐,去让船夫煮壶热水来。”张嘉闻见阿蓠似是有话要说,待支走了祝永祐后,他坐过去轻轻抚背:“莫急,你先缓缓。”
阿蓠又咳了几下,才深深呼吸平静下来,她一把攥住身边人的袖子,急切地说道:“先生,是林灵素!”
“林灵素?此人有不妥?”
“后世称此人为‘大宋第一妖道’,极受徽宗宠信。他少时贫苦,曾当过苏东坡书童,还有人说他当过和尚,后来入蜀学道数年。大概政和末年,他经徐知常举荐得以面圣,从此平步青云。今年是政和二年,算起来还有五六年他才会声名鹊起。”阿蓠细细搜索脑海中关于林灵素的记载。
“大宋第一妖道?”张嘉闻眉头紧皱。“他做了何事?才得了这么个名号。”
“其实他在历史上一直是个争议人物,而且经历颇为神秘。他倒也没有祸乱苍生,但行事颇为惹人非议,一是巴结圣上,谄媚惑主,说皇帝是什么‘长生大帝君’下凡,而自已是神霄仙卿投胎,皇上身边的宠妃权臣都被他封了仙职;二是大兴神霄教,排挤佛教僧人,狂言‘释教害道’;第三,就是他得罪了太子。所以在京四年后,就被遣返回乡了。”
张嘉闻还欲再问,祝永祐已经咋咋呼呼地进来了:“来了来了,阿蓠,船家娘子特地给你做了盏紫苏熟水,宽胸导滞,清心解暑再好不过了。”
阿蓠只得止住话头,扬起一个笑说道:“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但还是帮我谢谢船家,也谢谢阿祐。”然后接过茶盏,吹开氤氲的热气,小心抿了一口,在紫苏特有的气味中,舌尖还尝到了陈皮微涩带甜的清香,伴着若有若无的鲜姜辛香,回味中还带着微微的甜,让她忍不住又喝了好几口。
“怎么样?不错吧?”
阿蓠点点头,“确实清香沁脾。”
张嘉闻也在一旁微笑:“熟水又叫饮子,仁宗朝时曾令翰林院评定饮子品级,紫苏为第一。不过我倒是更喜沉香饮子,下次有机会我亲手做上一盏给你尝尝。”
“当真?那就说定了!”阿蓠笑眯眯的,一副占了大便宜的样子,让另外两人不由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