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秉文走出舱房,被江风一吹,才重重地吐了口气,向前行了几步便靠在栏杆上,疲惫地阖上双眼,只觉得烦闷不已。
此时,一道故作娇柔的声音响起:“主君?主君?”他不快地睁开眼睛,看到大娘子身边的绿蜡站在跟前,正小心翼翼地觑着他。他眯了眯眼,不善地开口:“何事?”
绿蜡微微侧对着罗秉文,低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柔声回道:“大娘子遣奴过来,请主君回房。”说着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含羞道:“夜间江上风大,主君穿得单薄,可别着凉才好。”
听到这里,罗秉文打量了她一眼,在她身上那轻薄的细纱襦裙上停了一瞬。联想到今日翠屏的话,他凝眉思索了一会问道:“我记得,大娘子身边的陶妈妈,是你亲娘?”
“回主君,陶妈妈与奴婢确为母女。”绿蜡既喜又忧,不由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只见罗秉文嘴边含着了然的笑意,随即撇开目光道:“走吧,别让大娘子等急了。”
说着抬步就走,看着前面昏黄的灯光,他心中却只有一片嘲讽的凉意:看来这个家里,竟没有一个干净人,也包括他自已。
刚进房门,一个茶盏便迎面飞了过来,他袍袖一甩,那盏珍贵的“陶宝文”便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陶氏“哎呦”一声,赶紧上前告罪:“主君恕罪,大娘子没看到您进来,不是有意朝您扔东西的。”
罗秉文冷冷看她一眼,提高了声音:“全都退下。”须臾间,房内就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隔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远远地对峙。
王静瑶显然气得狠了,回来后也没有净面更衣,脸上满布泪痕,头发散乱,胸脯气得不停起伏。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后罗秉文才开口:“你闹够了没有?如今木已成舟,你再发脾气又能如何?”
见他这般轻描淡写,王静瑶更是心头一片冰凉,怒气更甚,口不择言起来:“你还问我如何,你那个好表妹,是个专门勾搭他人夫君的浪蹄子,上赶着去爬床,简直不知廉耻!这种败坏门风的贱人,就该打发去庙里做姑子。你母亲却还护着她,两个人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够了!”罗秉文厉声喝止:“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如今正经是个官眷,说话如此污言秽语,甚至还辱及母亲,难道这就是你王家的门风吗?”
“我难道说错了?你那好母亲单独把你留下,难道不是打着把她那外甥女塞给你做妾的主意?果真是贱人贱命,放着外头的正头娘子不做,削尖了脑袋非要做妾。我王家门风再如何,也比你们罗家干净!”
罗秉文怒到极致,反而格外冷静:“你说的没错,母亲的确要我纳表妹为妾,我同意了。”
此话一出,王静瑶就像兜头被淋了一捧冰雪,整个人都呆愣住,只不停地重复:“你答应了?”
“纳妾的一应事宜母亲会筹备,你不必操心,仪式便等到了扬州再办吧。”罗秉文坐到桌前,掸了掸袍子,接着说道:“还有,我劝你留意一下陶妈妈,和她那个女儿绿蜡。身边贴身伺候之人,需得绝对忠心才行,这二人怕是内里藏奸。”
王静瑶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她全副的心神都在“纳妾”这两个字上,她想起了父亲母亲的相敬如冰,想起自已新婚时的甜蜜和憧憬。她急切地留住些什么,却清楚自已无力挽回,就像一个孩子丢失了自已的宝贝,巨大的失望之下,只能用大哭大叫来表达自已的恐慌害怕:
“不行,我不同意!秦玥这个贱人,我恨不得打杀了她,怎么可能与她共事一夫?我绝不会同意的!”
“罗秉文,我告诉你,要是你执意要纳那个小贱人做妾,我就回娘家去,对,我要告诉爹爹娘亲,你对不起我!”
“成亲这么多年,你还一点长进都没有,遇到事情只会找人依靠,受了委屈便想着去告状。”罗秉文轻笑出声,“你要告我什么呢?我一没宠妾灭妻,二没废嫡立庶。只不过是要纳个妾而已,你便要死要活,你觉得岳父岳母会站在你这边吗?”
王静瑶没有回答,她心里也知道答案,于是更加恐慌。此时她想到陶氏说的那套“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以势压人”的理论,如同找到了浮木般,虚张声势道:“你别忘了还有我伯父,他位居户部尚书,你不过区区六品通判,我虽非伯父亲生,到底还是王家的女儿,你如此待我,便不怕得罪王家,得罪我伯父吗?”
“岂敢,王相公确非寻常人物,当年从一个八品校书郎,短短两年便跃升至四品御史中丞,如今又贵为六部尚书,堪为我等楷模。只可惜,这王氏一门的聪明机敏,似乎都长到他一人身上了,至于你和你父亲……”他笑着摇了摇头,“夫人怕还不知道吧,王相公与郑太宰交好,继而得罪了蔡太师,如今调任户部尚书也是暗藏隐忧,能不能坐稳还是未知之数。”
“要不然你父亲也不会得知我升迁的消息后,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宅院。王相公如今自顾不暇,他哪有闲心去管一个已经嫁出门的侄女?更别说他这个侄女多年无出,嫉妒跋扈,殴打妾室,忤逆婆母,不敬丈夫!”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一个字落下后,王静瑶如同支撑不住般,颓然瘫坐在床榻上。
“可是,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呀,咱们刚成亲的时候,你亲口答应没有旁人的。官人,你忘了吗?你说你之前便对我一见倾心,我伯父爱惜你的才华,不仅将我嫁给你,还想法子为你谋外放,你才能有今日,这些往日情谊,桩桩件件,难道都忘了吗?”
“一见倾心,惜我才华,屈节下嫁?哈,难不成你还真的相信?”罗秉文笑出声来:“你怎地如此天真?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你们王家一贯的手段?”
“你,你是什么意思?”王静瑶有些发憷,她直觉前面有更难以接受的真相等着自已。
“你王家骤然富贵,京中不乏眼红之人,为家族计,你伯父除了攀附蔡太师、梁相公之外,还想出了联姻这条妙计。你王家女儿不少,按质素分成三等,我在京中时便听过,第一等的自然是你伯父的亲生女儿,联姻的都是勋贵权臣之家;第二等的就是其他房的嫡出女儿和受宠的庶女,拿来笼络朝中新贵和新科进士;剩下的便是最末一等,不是嫁去给人做填房继母,就是嫁进富裕的商户人家。你想想,你家中那些姐妹是不是如此?”
王静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想开口否认,却发不出声音。这些年她一直关注其他姐妹的婚事,还曾自我安慰虽不如长姐,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若真如他所言,那她们这些王家女儿,不就如同货物一般,被家人称斤断两的买卖?想到此,一股巨大的绝望席卷了她。
“你王家联姻不论人品,不问家风,只计利益得失。这短短几年,靠着这些姻亲故旧,织成了一张巨大的利益网。而你我,只是其中的一环罢了,那些说辞,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如今你已尽皆知晓,这桩婚事乃是各取所需,从今以后,便当好你的罗府大娘子,莫要再拈酸吃醋让人笑话。”温柔的假面被彻底撕破,罗秉文一眼都不再多看她,说完便直接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