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蓠静静地看着她发泄,过了一会才继续说道:“接受不代表全盘妥协,而是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中,找到一种新的活法。你觉得不甘心,是因为你想要的是相知相许的夫君,可罗知县要的,可能就是个称职的大娘子。你们夫妻所思所求大相径庭,当然会有落差。可你若因为这个就钻了牛角尖,那可就太傻了。”
“在这个世界的规则里,父是天,夫是天,女子要活得好,活得自在,本就殊为不易。可你已经比大多数女子拥有的更多了,你有钱,有地位,有娘家,不必整日为生计奔波,为柴米油盐发愁。只是你心里给自已加了许多枷锁,什么家族,名声,甚至是夫妻恩爱的表象,都成了束缚。”
王静瑶静了一会,似乎在思索,接着她喃喃道:“可我该怎么做呢,看着他一个一个纳妾,还得做出一副贤惠样子?然后就像我娘亲一样,活成一个木雕泥塑般无心无欲的菩萨?”
“他要你做贤妻,你就做好了。不过是面上做个样子,万事还是以你自已舒服爽快最要紧。家务太繁琐,就丢出去好了,让别人操心去,你嫁妆如此丰厚,完全可以关起门过自已的日子。闲时焚香插花,品茗下棋,闷了就出去逛街吃饭,游湖登山,也可以跟其他官眷多交往,扩大自已的交际圈,一起办宴赏花,踏青捶丸,再不然还可以开两个铺子玩玩。”
“你看,人生这么长,有趣的事情这么多,何必自怨自艾,一直缩在那个黑暗的茧里呢?只要心是自由的,这四方内宅也困不住你。”阿蓠说到后面,还有点羡慕王静瑶,两三船的嫁妆仆役啊,当个快乐的富婆不香吗?搞什么情情爱爱伤身又伤心。
王静瑶听得一愣一愣,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可以这样过日子的吗?她从小就被教导女子要贞静柔顺,因为母亲的婚姻悲剧,她更是立誓以后定要嫁个一心一意的夫君,可是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若把这些都抛开,她又是什么样子呢。
“其实,我生性好动,不喜欢那些琴棋书画,更爱出去游玩。我特别喜欢吃甜食,可是娘亲说吃多了会发胖,还有,我怕热,夏天最爱冰饮子……”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忘了自已。”
“现在也不晚,以后记得对自已好一点。”阿蓠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说道:“回去以后,王大娘子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该回去了,先生和阿佑还等我用朝食。”
王静瑶福了一礼,感激地说:“江娘子的这番话,我都记住了,多谢。”
阿蓠笑笑,摆了摆手便转身走了。正好陶氏带着一众女使过来了,“大娘子,您怎么在这里,刚刚去房里见您不在,差点吓掉老奴半条命。”
“奶娘,我饿了。”
“好,老奴马上吩咐上朝食。”
“我早上想用些三鲜莲花酥和杏仁茶,还有,我记得船上还有蜂蜜吧,跟厨下说一声,晚上我要吃烤鸭,让他们早些准备。”王静瑶淡定吩咐道。
“可是,主君口味向来清淡,这烤鸭……”陶氏有些犹豫。
“管他作甚,我想吃便吃,怎么奶娘还不去?”
陶氏想大娘子心里不痛快,这是在闹脾气呢,便诺诺道:“是,老奴这就吩咐去。”
王静瑶淡淡扫她一眼,轻笑了一声,这才抬步回房。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王静瑶再没闹过,原本严阵以待的罗老太太和秦玥姨甥俩,都十分意外。她每日还是过来晨昏定省,但都是点个卯就走,哪怕罗老太太说到纳妾事宜,她都是一句:“母亲看着办就是。”不咸不淡,不怒不喜,一派云淡风轻,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有就是,红玉又被叫回她身边服侍,王静瑶斥退众人,和红玉单独在房中谈了半个时辰,然后就赏了她好些东西。绿蜡有些惴惴不安,但王静瑶没有任何表示,待她们二人还是一视同仁,连陶氏都看不清这个从小看大的姑娘了。
罗秉文倒是意外之余有些欣慰,以后是那晚的谈话起到了作用,她学会安分守已了。为了表示鼓励,这几日他都回去陪着妻子用饭就寝,但很快他就发现,妻子的目光不再停留在他身上,他来时她欢迎,但是不亲近不殷勤,就连吃饭也是泾渭分明,两人爱吃的摆在饭桌两边,各吃各的。
他虽不适应,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两人没有情谊,就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也很好。不过近来他越来越多地念起倩娘的好,忆起两人曾经的恩爱时光。
这一日,船终于快到江宁了,站在甲板上,已经能远远看到紫金山了。张嘉闻等人已收拾好行李,正在大厅与罗家诸人告辞。
“这一路多有叨扰,多谢贵府这些日子的照拂。今日我们已到目的地,便就此告辞,后会有期。”张嘉闻拱手说道。
罗府诸人都侧身还礼,阿蓠扫过一眼,正看见站在罗老太太身边的秦玥,她径直走了过去,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伸出手道:“秦娘子,我的香囊呢?”
秦玥涨红了脸,忙让人从房中取来,脸上十分歉意:“对不住,江娘子,本是想向你赔罪的,不料大娘子误会了,倒让你卷进是非里。”阿蓠接过香囊,淡淡笑了笑:“秦娘子言重了,这是我家先生之物,你该早些还给我的。毕竟你就快是罗大人的妾室了,还是安分守已,好自为之的好。”
说完,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天师身边,路过王静瑶时,对方还笑着向她颔首。
张嘉闻见她似乎出了气,淡淡笑了笑,便也不顾罗府众人的面色各异,直接领着她和祝永佑转身出去了。
罗秉文一直把他们送上码头,江宁府身为江南东路首府,历来是诗酒繁华之地,物阜民丰,百业兴盛,码头也是格外气派热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到了一个稍空旷处,他才拱手道:“扬州距离江宁府不过一日水路,日后天师凡有差遣,罗某义不容辞。”
张嘉闻认真地看了看他,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纸叠成的三角,说道:“此物是我亲自画的护身符,罗知县务必随身带着,尤其是最近一百天内。”
罗秉文接过,神色有些凝重:“多谢天师,不过,难道我近日要大祸临头吗?”
张嘉闻沉吟半晌,最后只说了一句:“因果循环,此乃天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罗秉文呆呆站在原地,良久才怔然抬眸,见天师一行人已经消失在人流中,才将那护身符放进随身的荷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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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永佑看着眼前的繁华街景目不暇接:“坐了大半个月的船,终于到江宁府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说到吃,阿蓠也来了兴致,“来了江宁,一定要吃鸭,比如板鸭,桂花鸭,鸭血粉丝汤。”
“那还等什么,咱们快去找个酒楼。”
在热闹的讨论声中,张嘉闻也放松下来,闲庭信步地打量这八街九陌,软红香土的江南景致。在盛夏的蝉鸣和满街的吴侬软语中,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