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夕意识到自己近来对年轻人有越来越多的不满和理直气壮的苛责,尤其是对漂亮聪明又有野心的女孩儿,这恐怕是衰老之后才会启动的自我防御机制。她软了口气,笑着问道:&ldo;刚毕业吗?&rdo;
女孩儿说自己还没毕业,现在是实习期。
姜夕笑道:&ldo;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没钱租房,住在办公室的储物间里,门都锁不上。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男同事,四十多岁,每天早早地到办公室,打开我房间的门,大口吸一口气,说:&lso;越来越有女人味了。&rso;&rdo;
没有比同情更能迅速拉近距离的情感,红发女孩儿听得又惊又气:&ldo;那你没告他们性骚扰?&rdo;
姜夕笑了,说:&ldo;我们那时候怎么敢对长辈拍桌子?&rdo;
国营的杂志社大部分的员工都是工作十年以上的老雇员,因此杂志社维持着一种如今稀缺的大家庭感:温暖但是藏污纳垢,每个人都坦然地暴露出自己懒惰、丑陋的一面。家丑不可外扬,面对龃龉,大家默契地捂住彼此的眼睛。
红发女孩儿突然想起什么,从大包里找出一个资料夹,翻开是一张影印的老照片,那是杂志社创刊十周年时的员工合影,大家坐在台阶上,笑容灿烂。
&ldo;是这时候吗?&rdo;女孩儿问。
&ldo;这你都能找出来!&rdo;姜夕很惊讶,看到照片里的自己众星拱月般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穿绿色的一字领背心和高腰牛仔裤,无可挑剔的鹅蛋脸,歪着头,不笑,可是眼神有媚态。不分对象的妩媚就是谄媚。
&ldo;那时候的我比较软弱。&rdo;姜夕不好意思地轻声说。
在去画廊的车上,红发女孩儿坐在前座,说自己第一次看到姜夕的画是在大陆的一间画廊,当时非常惊艳。&ldo;真的很巧欸,没想到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你的画展。&rdo;女孩儿很兴奋。
听他人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姜夕有点儿恍惚。她想到了自己几年前在美国,遇见一个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科学家和他年轻的女秘书,科学家已经老得记忆力衰退,在涉及具体年份的时候总是会卡住,女秘书俯在他的耳边提醒:&ldo;1971年的时候,您刚到密歇根大学……&rdo;仿佛他已入土,而她是他的一座博物馆。
姜夕身上一阵恶寒。
她开始后悔,觉得答应做个人回顾展‐‐也是她的第一次个人回顾展,是个错误。
她已经到了中年。按理说,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对于智慧、财富、声名,她应该感到前所未有地踏实和实在。可如今,在人生的路上走了一半,她回首望,却只看到断壁残垣,如见鬼一样心惊肉跳,前所未有地轻和空虚,空调吹出的凉风如海潮,随时会把她卷走。
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断下沉,陷入座椅里,陷入地板里,陷入柏油马路中,陷到最深处。
第三章
确定了第一幅画挂的位置,把画在浅蓝色的墙壁上固定住,红发女孩儿夸张地&ldo;哇&rdo;了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画里是个男人的裸体。年轻男人大步行走在水边,侧面示人,微微低着头,灰白的身体,灰白色的头发,平坦的小腹被一只白鹤的脖颈缠住。男人看起来清癯而柔软。
画里的男人是她第一个正式的男友。
姜夕是那种从小就好看的女孩儿,因为画画,气质独特,追求的人也多。因此,她少女时期就给自己立下原则:不和男孩儿单独看电影,不和男孩儿单独吃饭。立下了一大堆规矩,上了大学才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远远落后于同龄人,慌慌张张地开始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