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还未亮,白鼎山西北麓夜雨不歇。
郁濯迎风坐马,将缰绳在潮润的手心绕了一圈又一圈,雨雾黑沉沉地坠着每一个人?,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人?说?话,惟有马蹄与落脚声踏破岑寂,溅起的泥点混着雨星勾缠。
郁濯低垂着眼睫,直至其湿淋淋地淌下一条水线来,他才伸手抹了一把?,夜色浓稠,游目之间能瞧清的东西少之又少,不?须风雨恶相催[1],他们?和对方都?在囚笼里,在阒然之中奔赴注定的鏖战。
钟衍知随行在抚南侯身后,渐渐握住了刀,他今年四十有三,已经是军中老人?了,也曾这?样紧紧跟随在郁珏身后,距离很近,他在夜雨里注视着“郁涟”被打得湿透、被迫贴身的白?衣。
钟衍知在相处之中已经明白?,这?位抚南侯的最大优势就在于灵活,因而冷雨淋湿的沉重战甲反而会束缚他的行动,今夜的抚南侯干脆只穿了常服,单薄身形与对自己的狠绝都?无?处可藏。
谁能料想?一月之前,钟衍知曾是最瞧不?起这?位抚南侯的人?。
他年轻时候愿意追随郁珏,是因为郁珏用?胆魄与实力征服了他,可那样绝对的忠诚从不?会自然而然地顺延到子嗣后代身上,每一位真正的将领都?只能靠自己征服手下的兵,靠不?了祖辈的簪缨。
隆安帝一十四年的早春,钟衍知就奉旨来到北境,进而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彻底融入镇北军,他以一种被迫半束手脚的方式待在这?里,缺少最适合的指引,曾经多次思念过岭南的圆月,渴望得到郁珏的教?导。
可谁能料想?再听得旧主消息时,却已经是骇然死讯。
郁珏死了,这?位百年难得一遇的寒门将才死得遽然,像是一场荒诞梦境里的滑稽闹剧。
一代传奇的头颅被挂在翎城城墙上半月有余,而郁家三子一残一病,剩下的郁濯曾经是钟衍知最喜欢的二?公子——郁濯出生之时他就已经在抚南军军中,小孩儿是他看着长到十二?岁的。
郁濯没有郁鸿的沉稳和郁涟的内敛,他顽劣又大胆,但这?样的出格性子其实很适合闯荡,尤其适合变革,他本?也最不?羁最自由,身上永远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因而钟衍知想?不?通,郁濯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被传遍大梁的笑话,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刚刚听闻宁州事变时,钟衍知在无?数个长夜里辗转难眠,他愤怒又不?甘,撕咬着自己的无?能,一次又一次地期待召回的命令,可是他没能等来,旧主一家的生死沉浮都?被淹没在不?明真相的唾沫星子里,渐渐成为一个远离的过去,一点茶余饭后模糊的闲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血也终于不?再沸腾,被迫凉了下去,这?冷漠转化为对于郁家三子和对他自己的失望——他们?竟然生生让郁珏蒙受这?样的羞辱,整整十余年。
没有人?为他立碑,也没有人?为他声讨不?公,为他报仇雪恨。
十四年了。
可两月间的发展点燃了钟衍知熄灭多时的心神,他无?处伸展的手脚开始重新回涌血液,等到回过神来时,抚南侯已经站在残阳里,立在他们?这?群旧部跟前,他单薄的身影其实依旧很难让人?彻底信服,可他说?出“讨回来”那三个字时,钟衍知体内的血又沸腾起来了。
讨回来!
钟衍知和所有的旧部一样,他们?都?被被困在北境漫长的风雪里,远隔千里,连故乡的天际也望不?见,他们?失去热血已经太久太久了。
但在那个傍晚,所有人?都?重拾了久违的一切,在逆光里望向抚南侯时,他们?跪下去的膝盖发自真心,那是一种无?需激烈言辞的信赖,却可以穿迭群山,重新凝聚起势如破竹的力量。
岭南的兵,要在郁家人?手里才是战无?不?胜。
临到了这?种时候,喷薄而出的期待已经远远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钟衍知知道今夜追随郁濯而来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要杀死隐忍十四年的不?甘。
讨回来!
钟衍知抹了一把?脸,他的心变得很安定,一切多余的杂念都?消失殆尽,他听见雨里夹杂了更多的动静,敌人?已经自看不?见的夜雾里悄然到来,沉闷地搅乱了白?鼎山的长夜。
流风不?止。
——杀!
四下马蹄声猝然嘈急,钟衍知猛地抽出了刀,借音辨位,在稀薄的光影里砍中了斜侧猛扑向抚南侯的巴尔虎|骑兵,郁濯在四下飞溅的血水里取沧浪飞速割下一段衣袍,他已经松了缰绳,却依旧坐得很稳。
他垂着目,将布料一圈圈缠在手上,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刀柄,知道对方大多都?直冲自己而来,他甚至特意穿了最显眼的白?衣,生怕布侬达瞧不?见自己。
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有需要强忍战栗的兴奋。
山脚河滩相接处脑袋乱滚,尸体同尸体重叠一处,钟衍知长刀挥舞之间已经砍翻了十多人?,双方在夜雨里的行动和视野都?受限,比白?日里要稍迟缓一点,尾陶十来年的暗杀功夫在此刻最管用?,她专挑喉管去割,动作干净利落,在迸射的血雾里逐渐退至郁濯身侧,声音很低地说?:“主子,我?没有找到布侬达。”
“我?没事,”郁濯在浓烈的血腥味里显得格外平静,“再等等,他快要耐不?住了。”
尾陶正欲说?些什么?,身侧猛地袭来一道铁索,她大骇之下要去阻拦,可郁濯猝然推开了她,那寒链卷着郁濯的腰,将他生生拽了过去!
“主子!”
“侯爷!”
身位横荡之中长刀已出鞘,郁濯将它缠得很稳当,又借白?衣浓雾掩去刀锋寒芒,无?人?可以看见它的锋锐——它在飞速的移转中早已削破雨珠,迫不?及待想?要尝尝血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