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濯是被往河滩方向拽的,即便早有准备、借了内力护体,依旧摔得不?算轻,他撑地化劲之中快速翻身而起,旋动挣扎间砍断了铁链,身后潜伏紧随的巴尔虎|骑兵和一同赶来的抚南侯旧部扭打在一起,刀剑碰撞的声音响彻耳畔,身后诸人?猛扑对冲之中,郁濯身前的阴影里也扑出一道漆黑的影子,他飞速仰腰后翻,手中长剑同时横切挥砍而去,又快又准,割开了铁甲之间脆弱的布料,血线飚到他的脸上,又腥又粘稠。
好难闻。
郁濯躲闪之间已经同他错位,此刻他的背后是初秋雨中寥廓萧瑟的莫格河滩,布侬达不?防他的身手敏捷至此,那一刀的位置虽然刁钻,可是仓促之间力量并不?大,他只受了皮外伤。
“怎么?这?样着急伤人??”布侬达一手拎锤,一手摸了一把?腹间血,放在鼻下嗅了嗅,嗤笑一声,“郁三,看来这?些年间你的病也是假装——原来我?当年下手那样轻,你好歹应该先感谢我?。”
他顿了顿,卯时一刻的天已熹微,他借着渐亮天光瞧见了郁濯干净的眼下,也瞧清了此人?过分的单薄,甚至注意到握刀划伤他的那只手正轻轻发颤,因而布侬达彻底抛下了方才一闪而过的猜疑,站定中说?:“别?来无?恙啊,抚南侯。”
郁濯也已经平复好了呼吸,偏头拨发间缓缓地说?:“别?来无?恙。”
雨停了。
可山脚浓郁的白?雾还没有散,不?远处的刀剑厮杀声被空气中浓稠的水汽传递,沉甸甸地响在人?耳畔,郁濯同布侬达之间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均是浑身湿透,鹰隼向郁濯头顶俯冲而来时搅起凌厉的风,被陡然劈出的长剑斩断了翅翼,发出凄厉的悲鸣。
郁濯抽刀出来,又猛地剁在它脖颈,旋拧之间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鹰血,平静地说?:“好吵。”
布侬达在他的这?番动作间已经撕裂布料,趁机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闻言嘲讽道:“一点杀鸟的本?事,也值得说?上一说?。怎么?,今日你竟敢一个人?出来,不?再龟缩于周鹤鸣的庇佑之下——今日碰见我?,惊喜不?惊喜?”
“实在惊喜,”郁濯也笑,好声好气地说?,“他若来了,你我?还能在此好好叙旧吗?”
布侬达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打量郁濯,像是打量一团面?目模糊的云雾,一时腾升起一点隐约的不?安,继续说?:“十四年前,你兄长背叛了你们?郁家,为我?送来密信所在;十四年后,你又阴差阳错到了北境,甚至亲自为我?送来立身之功,真是有趣。”
“你说?得对,”郁濯看起来很诚恳,他说?,“你今日再杀了我?,就可以彻底在十二?部站稳脚跟。只是可惜你被我?兄长逼到要这?样逃窜寄生,想?来也很可怜。”
“他扮猪吃虎换来苟且偷生,我?看走了眼!”布侬达目光凶狠,死死咬住了郁濯,转而放声笑起来,“你老子伙同叛狗杀我?父兄,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有何?不?可?”
“我?原还想?稚子何?辜,你和你那两个哥哥,只要交代清楚密信下落,我?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岂料他郁二?如此不?识好歹,竟然出阴招来杀我?!他斩我?心腹、夺我?生路、逼我?流离,可他记得他曾经在我?身前摇尾乞怜?”布侬达神色冷然,抱臂道,“你们?梁人?都?是这?样阴险狡诈、不?识好歹的东西。”
“好一个稚子何?辜,”郁濯低低地笑起来,“当年你父兄死于战场之上,赤蛇部头领早也退回了苗柔岭以南,你若真觉得他通敌,为何?不?先去寻他对峙找他报仇?是不?想?吗?”
“你敢么?,”郁濯在笑里呛进了潮湿的风,劲风吹过他湿透了的全身,连指尖残余的温度也尽数带走了,他在咳嗽间唇面?均泛起白?,却仍旧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没了部族的力量,就只是个懦夫,连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为父报仇都?不?敢。那密信是真是假,你其实再清楚不?过,你不?过是要为自己下三滥的招数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的内应给我?父亲下了药,你甚至只敢在他昏睡之中杀掉他,清醒时你连直面?他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你又掳走我?们?三人?,率先砍掉了大哥的双腿,因为那时他已经在军中得到不?少锻炼,你惧怕他日后长成难以面?对的敌人?,所以你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至于我?,我?不?过是你用?来要挟兄长的把?柄——你很清楚他是怎样的心性,所以你用?‘背叛’这?两次字禁锢了他,又用?兄弟的性命吊住了他,你想?要彻底毁掉他、毁掉大哥和我?,毁掉整个郁家。”郁濯眼中泛寒,他的脸色苍白?一片,乌发被强风吹得半干,虚虚滑落肩头,像是水野间滋生的妖魅,“你害怕赶尽杀绝后大梁的反扑,实在太忧心自己的脑袋。布侬达,你所谓的善心其实只对着自己,只用?于己身的心思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仁慈。”
郁濯怜悯又直接地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
他音未落尽,布侬达的铁锤已经抡到眼前,直直砸向郁濯面?门,郁濯仰身一铲,一手狠狠将长剑磕入石中,另一手握拽锤柄之中借力抬脚,用?尽全力踹在布侬达小腿上,他的衣袍里也灌入了风,身形藏在鼓动单薄的衣衫之下,让布侬达就近落下的一拳扑了个空。
郁濯拔剑之中撑地后翻,瞬息落于河滩乱石之上,布侬达被腿上的疼痛逼得目眦欲裂,他骇然转头间喊道:“你不?是郁涟!我?当年已经坏你根基,你就算能暗地习武,也一定无?法做到这?个地步——你究竟是谁!”
郁濯他握着长剑的手很稳,哪里还有半分方才见血就抖的样子,他立在风里,桀骜地仰着下巴,笑道:“年前翎城一别?,我?很是想?你呢。”
“郁二?!”布侬达再顾不?得小腿剧痛,抄起铁锤直追郁濯而去,在动作间恶狠狠道,“你背弃旧主,你这?条疯狗!”
“你算我?哪门子的旧主!”郁濯脚尖点在嶙峋荒滩间,莫格河的水浪与不?远处交战中的嘈响混杂在一起,像是落于天地间的鼓点,他就在这?样的乱云杂鼓声里轻盈地躲避,没有穿战甲成为他此刻最大的优势,让他得以及时避开布侬达一次又一次凶恶的重锤。
他退避之间逐渐消耗着布侬达的体力,已经更加逼近了莫格河,嘴中依旧继续攻心道:“你好可怜啊,你以为自己是南疆的英雄,可惜父兄死了,你的族人?根本?就不?愿奉你为新主,你若是能够回去苗柔岭以南,何?必一直龟缩于翎城一隅?”
“逃往北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在煊都?走投无?路典当扳指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你现在甚至将自己活成一条摇尾乞食的狗,需要向异族俯首效忠——可你早已不?被任何?人?接纳。”
郁濯猛地跃起,身下巨石刹那间被砸碎,他在踹得布侬达一个趔趄时,便知道对方的方寸已乱,谁知布侬达硬生生接了他这?一脚,偏头啐掉口中鲜血时露出一个古怪又残忍的笑来,他说?:“你不?也是一样的么?。”
“郁二?,你也把?自己活成一个怪物了!”布侬达放声大笑起来,他在后退间拉开一点距离,口中癫乱道,“你甚至不?敢以自己的身份来找我?寻仇,因为你已经臭名昭著,没有人?会想?要接纳你这?样的怪物。你若是袒露了自己的身份,就连周鹤鸣也会厌弃你——毕竟他回到青州之时,甚至都?不?曾带你同返。”
他看着郁濯,一字一顿道:“借着郁涟的身份混到这?里,你这?条十足的可怜虫。”
可布侬达意料之中的反应并没有出现,他眼睁睁地看着郁濯笑起来,好像听见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事情。
郁濯笑得好厉害,他甚至需要稍稍松开自己的领口,他在飒沓长风里散着发,像一只白?羽墨顶的鹤,布侬达惊魂不?定地瞧着他,疑心他已经彻底疯了。
“你好天真,”郁濯将笑出来的一点眼泪抹掉,他干干脆脆地揭了自己眼下假皮,露出那颗招摇恣意的小痣来,又以指单覆碾了一碾,说?,“你到现在也还不?明白?么?——我?即是他,他既是我?。”
濯即是涟,涟即是濯。
“我?们?是,一对双生子。”
布侬达心下剧震,在他怔愣的刹那,郁濯的长刀已经直直逼向他脖颈,快到布侬达根本?来不?及躲闪开来,只好抬左臂硬生生挡下,长刀深没皮肉直切到骨,电光火石之间他看清了郁濯眼中的戏谑,听得郁濯的声音轻笑着响在耳边:“至于外子,他只会想?要吻我?。”
他已经被接住了。